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舊詩寫作作為社會語言表達積習難改,但魯迅創作舊詩不是為了發展舊詩體式,而“是為表現他的內容”,他的舊詩,“皆所身曆,非托諸空言”,都因其“現代的人生”而生成、存在,都各自表現著他或一時或一麵的人生。
討論魯迅的舊體詩創作,有必要清除一類研究的誤區,如竭力將魯迅的舊詩與現代史的“大事記”黏結在一起,為證明其“詩史”價值而進行“考證”和永遠沒有結果的爭論;或為全力塑造魯迅這一民族傳統文化的弘揚者形象,而“反複論證魯迅舊詩是如何地精於韻律、工於對仗,如何純熟地運用著賦、比、興”,最終“將現代舊詩與古典詩歌同日而語,將魯迅與他人等量齊觀”,“將詩與史混為一談”。
二、生存思考與社會批評的現代性自我抒寫
魯迅深沉的生存思考和社會批評,使他的舊詩“涵蓄著悲憤和熱烈的火”,充滿著“怒”的情感。然而,由於種種原因,魯迅舊詩的集錄曆史也表明,達成這樣的認識並不容易。
魯迅的詩篇原來絕大部分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這使魯迅詩作的搜集、整理、出版較之其他作品困難得多。魯迅舊詩比較集中的編輯出版最早是1934年在魯迅參與下,楊霽雲編輯的1935年出版的雜文和詩的合集《集外集》,當時隻收了13題14首舊體詩。其次是1935年由許廣平編的《集外集拾遺》,除雜文外,收入了舊體詩21題29首。此後,1937年魏建功手寫魯迅遺詩約40首,台靜農1937年8月7日抄成《魯迅遺詩抄》2卷,柳非杞在抗日戰爭期間編輯、整理了52首舊體詩的《魯迅舊體詩集》,均未刊印。此外,正式出版的魯迅詩歌專集還有奚名(即胡希明)所編、1941年8月由廣西桂林白虹書店印行的《魯迅詩集》,輯入戰前舊版《魯迅全集》中的全部舊詩41題53首,還附錄了文載道的文章《魯迅先生的舊詩》。第二本是由司空無忌編輯、1947年11月由重慶文光書店印行的《魯迅舊詩新詮》,收入魯迅舊體詩41題52首。1949年後,情況大有改觀,出版了許多魯迅詩作的注釋本、分析本,並陸續發現了一些魯迅的佚詩,周振甫編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的《魯迅詩全編》,收魯迅各體詩62題79首,是2005年版《魯迅全集》問世前魯迅詩歌搜集最為完備的一個版本。
魯迅舊體詩詞大致創作情況可分為如下幾個階段:從作者就讀南京礦務鐵路學堂到五四運動前後,陸續創作了19首;五四時期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魯迅主要沉浸在小說與散文詩的創作當中,舊詩僅僅是偶爾為之;從20世紀20年代末直到1936年,當“橫站著”的魯迅為了應付“公理”、“流言”、“暗箭”而不得不全力於社會批評的時候,舊詩又連綿不斷地出現在作者的筆下。細讀魯迅的舊體詩詞,我們可發現兩個主題是最突出的:
第一,魯迅舊體詩的自我生存意識有直接的表現。詩歌的理性審判必須與主觀的抒情或曰主體的自我呈現結合在一起,終究要落實到自我這一基本軸線上來。魯迅舊體詩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深刻而細膩地向我們呈現了這位現代思想先驅複雜的心靈世界。
1902年1月5日,魯迅在南京礦務鐵路學堂的同班同學丁耀卿死於肺病,1912年7月,曾經的同學、同事範愛農溺水而亡,魯迅都仿佛照見了自身的生死境遇,分別作有詞《挽丁耀卿》,和詩《哭範愛農》三章,既是哀悼學友,也是對自我人生追求的回顧與前瞻。壯誌未酬,“人間直道窮”,死就能夠解決所有問題獲得安寧嗎?魯迅沉痛地思索:對於一個熱愛生命、反抗絕望的人而言,死固然不是有益的選擇,不是真正的安寧之鄉,但它卻是別無選擇的命運的歸宿——或許,這場人生最大的無可奈何就在於此吧?聯係《別諸弟》、《蓮蓬人》、《祭書神文》中的誌向表達,可以說,不甘媚俗的孤傲和由此而生的孤寂是魯迅舊體詩的基調。如果我們能對他的現代性痛苦付出足夠的體諒和關懷,就不會挑剔他的頹唐,因為在無可抵擋的曆史勢力麵前,個人的創造是軟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