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發表於《新青年》上的六首新詩對其創作而言,具有白話寫作的普泛意義,而並非隻以思想表現見長。傳統研究多留意到魯迅白話新詩創作的積極思想意義,如有學者認為:“早在‘五四’運動以前的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寫的從《夢》到《人與時》五首新詩,正是他積極進行反封建鬥爭所唱出的歌。這裏有衝破封建鐵屋子的好夢,有衝破禮教的愛的覺醒,有到鄰家大花園裏去采‘又白又光明’的百合花的想象,正反映要吸取外國文化來反對封建文化,有主張抓住現在努力前進的歌,這些歌,表現了‘五四’時代的戰鬥精神,從思想到形式都是新的。”實際上,這忽略了這些白話詩歌在寫作發生學上的意義。這些新詩的根本意義應在於它們是魯迅白話文學創作的源頭,具有突出的“嚐試”特性。所以,魯迅新詩的素材運用較為豐富,沒有統一的表現內容,沒有集中的主題;詩體的選擇也自由無製;詩歌語言更是一味追求口語化的特點。從詩歌的表現內容看,《夢》寫在黑暗中“身熱頭痛”時各種“夢”紛至遝來,有“大前夢”、“前夢”、“後夢”,這些“夢”熙熙攘攘、喋喋不休,爭相表白自己的色彩,占據了作者的心境。但在作者眼裏,卻隻有漆黑一片——“去的前夢黑如墨;在的後夢墨一般黑”,並且因為身處黑暗中,所以無法辨別“夢”的色彩,也無法斷定說話者。因了對混亂而毫無頭緒的“夢”的茫然無措,在詩歌的最後,作者產生了對“明白的夢”的期許。《愛之神》是對“丘比特”神話的五四式演繹,詩歌並非借用西方神話來讚美純真的愛情,而是對其進行了有目的的分揀,表現了“愛”的落空。詩中的青年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後,卻找不到愛的對象,隻得向愛神求助:“我應該愛誰?”愛神亦對這個問題無可奈何,隻能發出歎息:“你應該愛誰,我怎麼知道。/總之我的箭是放過了!/你要是愛誰,便沒命的去愛他;/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丘比特並沒有給出“愛”的答案,而是留下了“愛”的疑問。到此,詩歌便戛然而止。《桃花》寫“桃花”與“李花”爭豔,聽人說“好極了!桃花紅,李花白”,桃花便“生了氣,滿麵漲作‘楊妃紅’”。該詩應是作者隨手拈了一個無甚深意的詩材,對其進行白話的鋪演,將之當作對韓愈名句“花不見桃惟見李”的白話稀釋尚且為過,再要進一步深掘詩歌的時代人文內涵,難免顯得牽強附會。這樣的詩歌確實隻有“湊些熱鬧”的意義。《他們的花園》寫一個黃麵孩子對鄰家的花園充滿了欽羨,並在其中摘得一朵“光明”的百合,由此增添了自己“麵龐”的“血色”。但將百合帶回家後卻被“蒼蠅”汙染,使“百合”既“看不得”,又“舍不得”,孩子最後隻能在複雜的心情下想象鄰家的花園——“他們大花園裏,有許多好花。”詩歌具有較清楚的象征含義。《人與時》寫三個人與時間的簡單對話:“一人說,將來勝過現在。/一人說,現在遠不及從前。/一人說,什麼?/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在。/從前好的,自己回去。/將來好的,跟我前去。/這說什麼的,/我不和你說什麼。”這首詩中的三種人對“現在”的態度與作者有著很大的不同。作者一一反駁了三種人的立場,堅持了自己的“進化論”思想。《他》在一種詩的境界中表現作者思想尋求的落空。詩中的“他”可認作作者思想尋求的目的,因為作者在詩中並沒有具體表現“他”的特性,故不宜對“他”作出太過實在的闡釋。該詩的重心在於表現作者尋求的過程,第一節寫試圖到“他”的房中尋“他”,卻發現大門緊閉,而且門上係著“鏽鐵鏈子”;第二節寫入門不得後,在戶外守候“他的雙靨”,但等到的仍然隻有“粉牆”和“枯葉”,“他”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三節寫轉而向山上去尋找“他”,但“山上都是鬆柏”,還是不見“他”的蹤影……尋求毫無結果後,尋求者最後隻得返回自己的家中。
在上述詩歌中,《夢》與《桃花》表征了魯迅寫作的基本元素。理性思考和非理性的藝術想象是魯迅創作的兩種基本架構,《夢》與《桃花》明顯反映出兩者的融合。“夢”是魯迅文學創作中藝術想象的原點之一,在他的小說中,多有涉及“夢”的作品,例如《野草》對“夢”的複雜表現早已為研究者所矚目。《夢》這首詩是魯迅所有創作中最早表現一種非理性藝術想象的作品,這種藝術想象依托“夢”而得以實現,是魯迅詩意心境自然而然的寫照。很難在詩中發現現實針對性的內容,卻可以看出魯迅對藝術的“夢”的執意。《桃花》寫“花有花道理”,並沒有菲薄桃花的意思。詩歌隻是從“桃花變臉”的現象推演出一種難言的猜想,卻並不給出答案,於晦澀的表現中揭示了詩人藝術創造活動中遊移不定的心情,也證明了魯迅細密的藝術觀察和曲折的藝術之思。兩首詩歌的寫作學意義明顯要大於其思想意義。當然,魯迅發表在《新青年》上的白話詩歌,也確實是啟蒙運動的應時之作,顯示了白話文學的共同趨向。在這些詩歌中,詩人的個體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凸顯,呼應了啟蒙運動中個性主義的時代潮流。《夢》中的詩人對自我夢境的表現和思考證明了詩人的自我關注;《愛之神》雖然對愛情沒有提供明白的指向性答案,但卻對自由戀愛的主張有所附和;《桃花》一詩雖隻是以普通的詩材鋪就的作品,但仍然流露出一定的理性思考的痕跡;《他們的花園》顯然象征著啟蒙運動中西風東漸的狀況;《人與時》是對進化論思想的個性化詮釋,從中可看出魯迅後來提出的曆史的“中間物”觀念的端倪,而進化論思想既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主流思想,也是魯迅接受的最具自我特性的西方學說;而詩歌《他》中表現的思想尋求更是五四個人主義和理性追求的集中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