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一個麵色憔悴的女人來找楊瘋子。她蹙進屋,看看楊基的媳婦,看看炕上的孩子,看看屋梁,看看鍋,竟自落起淚來。媳婦說:“我去找他吧他在麥田裏趕雞。”女人說,“不用啦,我就來還樣東西。”,她把身上破爛不堪的褂子脫下來——就是那件紅底白花的褂子,輕輕地放在炕上,走了。從此她再沒回來。楊基回家一見那褂子,哇地直哭起來。
春女講完這段故事格格直笑,鄭江東心裏卻難過起來。他對楊基的討厭消除了大半,轉而變為一種很深的同情。
春女誇耀地說:“虧了我爸救他,要不他這樣的能包地種莊稼嗎?村上一共三十幾畝山楂,大家都搶著包,我爸一揮手說,先給楊基留出兒畝!大家都沒話說,一下子劃給他七畝山楂……曉那些愛嚼舌根的還說俺爸壞話,我看俺爸就好!”
說話間,來到了村後,春女把鄭江東領進一個破舊的院落,亮開銀鈴般的嗓子喊,“二爺,二爺!”屋裏傳出咳嗽聲,春女說:“在哩!”便燕子般地飛進屋去。
鄭江東跨進門,被一股夾著黴味的潮氣包圍了,裏屋炕上。坐著一位下肢癱瘓的老人;他頭發雪白,麵黃肌瘦,兩隻眼睛卻一炯炯有神。鄭江東在炕邊坐下,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老班,你可好?”
老人默默地點點頭。
“好久沒來看你了……挺想你的。”
鄭江東說的是心裏話。過去,他到溝子公社總要到紅星村來,到紅星村就必定看看這位癱瘓老人。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田家莊的老支書。戰爭時期,鄭江東帶著三支武工隊在老人倉山區活動,常和地下黨領導人田班打交道。可是,田班這個全公社最老的支部書汜卻是由鄭江東撤掉的。那是修老人倉水庫時,拆遷村和周圍的村莊合並,常常鬧矛盾。鄭江東很惱火,認為必定是老村的領導鬧本位主義,排斥拆遷村的人。紅星村當時鬧得特別厲害,他就拿它當典型開刀,撤掉了老支書田班的職務,讓原窪屯的支書領導紅星村。然而矛盾並沒有解決,反倒越鬧越尖銳。四清、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不管什麼運動,到了紅星村,就成了老村和新村的兩派鬥爭。今天姓楊的上台,明天姓田的上台,永遠沒有完結。其他幾個村莊也是這種情況。鄭江東終於明白了自己工作中的過錯,心中很後悔。這都是老人倉水庫帶來的結果,也是他鄭江東造成的曆史現象。現在,他已經無力改在這種現象了,但對老田班這樣的犧牲者卻深感愧疚。
“幾年不來找不著路啦,紅星大隊的情況我都摸不著頭腦啦!老班,我找你指教指教,你了解這村的底細,給我講講吧。”
老人凝視著鄭江東的雙眸,久久不說話。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小夥子的歌聲,“九九那個豔陽天,九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春女姑娘早叫兩個老頭子咕咕嚕嚕地說得不耐煩了,聽到這歌聲便再也坐不住,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
春女一走,老班開腔了:“你去找三喜那夥青年吧,他們會給你講實話的……你給他們指點指點,小青年就愛胡來……”
鄭江東問起那神秘的會議,老班有氣無力地笑起來,“準是三喜在鬧鬼。別理他,好好睡吧。”
這天晚上,鄭江東睡得很不安寧,屋前屋後老有人走動。約摸下半夜時分,村裏果真響了一槍。鄭江東記得老班的話,沒理會它。槍聲響過後,他倒沒了心事,睡得很實在。
第二天,春女看見他就哭(她的眼睛已經哭得象兩隻桃子了),告訴他大黑失蹤了——一就是那條不叫就咬人的、春女極喜愛的大黑狗。
還真是有人找鄭江東“開會”。
第二天夜裏,鄭江東躺在床上正迷糊欲睡,忽然聽見有人輕輕地叩打玻璃窗。他起身悄悄打開窗戶,問:“誰?”
“我。”黑暗中探進三喜子的頭來,“跟我來,領你去個好地方!”
鄭江東來了精神,跟著山貓般敏捷的三喜子在黑夜中行走。他們出了村,來到ブ座石屋子跟前。這石屋原是看場院的,現在地分下去孔沒人再住在這裏,於是空屋就成了三喜這夥青年人活動的據點。,鄭江東看三喜故意製造緊張氣氛,心裏十分好笑。他裝作很嚴肅地間:“怎麼,開秘密會議嗎?”
“不,請你吃狗肉!”三喜調皮地回答。
一進那屋,鄭江東就看見大鍋裏咕嘟咕嘟地冒著白氣!一股肉香味隨著白氣滿屋飄散。炕上一夥小青年在打撲克;那個叫栓柱的憨厚小夥子坐在灶口拉胡琴,火燒出來了,他就用腳往裏踢踢。三喜子拍著巴掌嚷:“歡迎鄭書記光臨青年之家指導工作!”那些調皮蛋扔掉撲克,跟著三喜劈劈巴巴地鼓起掌來。
鄭江東掀開鍋蓋瞧瞧,裏麵果然煮了滿滿一鍋狗肉。他說:“好啊,你們這些共青團員違犯群眾紀律,偷老百姓的狗吃……”
“不是偷百姓的,是偷書記的。”三喜笑吟吟地道。
“昨天楊瘋子捎信讓我開會,還說開槍為號。這通知是誰下的?”
青年們哈哈地笑起來,腳還直蹬炕席。笑夠了,他們才嚷嚷道:“這是三喜哥的調虎離山計!五虎大將一聽找你開會,他們就緊張了,就顧不得管狗了……”
“你們打人家狗幹啥?”
“這是條惡狗,留著幹啥?”三喜笑著回答。
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地數落這條狗的罪狀:嚇小孩、咬婦女、為五虎大將添威風……言談間還透露出這條狗妨礙他們的一項行動計劃,所以非殺不可!正說著,栓柱報告草快燒完了,三喜說:“到書記家草垛上背點來。”馬上有個小夥子和栓柱一塊兒去了。
“你們為啥專拿書記家的東西?”鄭江東問。
“他家東西好!你夏天來就好了,我們去摘他家的瓜,采他家的萊。”三喜子講得眉飛色舞。
“為什麼老和書記過不去呢?”鄭江東皺著眉頭間。
“是他和我們過不去!和百姓們過不去!”青年們都那麼嚷嚷。
三喜說:“我講一件事給你聽。開始搞承包,我要包一部拖拉機,田仲亭就來壓我。叫行時,我叫兩千元,他叫二千五,我叫三千,他叫三千五……我叫到四千才把拖拉機包下來。他是想治我,想抬高承包額叫我掙不到錢。我偏包!拖拉機在我手裏,我有辦法,有力氣,一兩年就富起來了……”
鄭江東想起拖拉機頭掛著的牌子,問道:“當上萬元戶了?”
“嘿嘿,不太夠。曹操還號稱百萬大軍呢,我也誇大點兒,壯壯聲勢!”
“那麼,田仲亭這人究竟怎麼和百姓們過不去呢?”
“田仲亭是新時代的地主惡霸!可以這麼說。”三喜做結論道。他沉思一會兒,嚴肅起來,“今天請鄭書記來,就是彙報這方麵的情況。豬圈的事你看見了吧?五虎大將想打人你看見了吧?真是欺人太甚!這隻是麵上的現象。田仲亭暗中的勢力更是了不得!生產責任製一搞,他全家包下了暖氣片廠,這一項全年就能收入兩萬塊。運輸隊沒他的份,可他也提成。粉坊、鐵匠鋪、車輛修理部都是別人承包的,可是他都提成……”
“怎麼可以這樣呢?”鄭江東又氣又急,竟叫出聲來,“不可思議!怎麼不告他呢?”
“誰告?大家都是自願的。”
“自願?”鄭江東更詫異了。
“不自願行嗎?運輸隊有幾個人想不自願了,馬上就沒有貨拉。車在家停一天也得交二十塊錢養路費!貨源都是他控製的。他幹這麼些年書記,用集體的東西結交下各方麵的關係,這就是資本!沒法子,就得求他,就得讓他提成。粉坊、鐵匠鋪等等也是同樣道理,凡是掙錢的副業都有他在暗中支持,都由他提成。哪個不自願,他不說不道,暗中搞個鬼,你馬上垮台!”
“那你怎麼找到貨源了?,”
“想辦法,花大錢走後門!我在外縣找到貨源,幸虧有兩個管用的親戚。老實巴腳的莊戶能有什麼辦法?都在田仲亭手中握著呢!”
鄭江東聽了這席話,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他覺得問題很嚴重,需要認真對付。“你們有證據嗎?他的每項不勞而獲的收入你們有確切數字嗎?”
“有些有,有些沒有。他很狡猾,人家又不敢得罪他,所以很難抓到把柄!”
“你們向上級領導反映過這些情況嗎?”
大家哈哈地笑起來,笑得鄭江東有些茫然了。三喜子說:“田仲亭的勢力大,是因為汪得伍書記支持他,縣委秦部長是他姑表兄弟,就是地委領導也有他的關係,所以他才敢胡作非為。我找李孟華書記談了兩個多小時。李書記派紀委一個幹事和我一塊兒來,作了幾天調查回去了,至今沒有動靜。他喝醉了酒自己在大街上嚷:狗崽子們想扳倒我?汪得伍和鄭江東是拜把子兄弟,我是汪得伍的貼身背心,要扳倒我,先去扳汪得伍吧,先去扳鄭江東鄭書記吧……多氣人嗬,我不相信他的鬼話!我就想找到你,把這些情況報告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給百姓做主!”
鄭江東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麼?”
“因為……”三喜激動地站起來,“因為你領山區人民修起了老人倉水庫!我從小在水庫裏遊泳一邊遊一邊想,鄭書記真了不起,修的水庫那麼大那麼大……我相信敢修這個水庫的人一定很有氣魄,一定很有事業心!鄭書記,你是不會眼看著那些家夥敗壞黨的事業的,你有事業心!”
鄭江東點點頭。他轉身走到門口,背起手,久久地眺望著在月光下跳躍閃爍的大水庫……
栓柱從支書家的草垛上背回一大捆柴禾,狗肉很快煮爛了。三喜拿出一瓶酒,小夥子們七手八腳把狗肉撈在一個大泥盆裏。大家邀鄭書記上炕吃狗肉。鄭江東感到有些餓了,也不推辭,就和青年們擠在一起吃了起來。這些青年人吃肉喝酒,又笑又鬧,個個自稱後腦勺有反骨。鄭江東說,“你們平時就這樣生活嗎?打人家狗,摘人家瓜,吃飽喝足打撲克玩?”
“不,”三喜認真地說,“我們主要聚在一起商量怎麼和田仲亭鬥。我們打算辦一個電鍍廠,錢有了,我自己就能出不少本錢。可田仲亭老利用他的勢力壓我們,不鬥倒他,我們就辦不成事!我們還學習,學農機維修、果樹栽培、養蜂養兔……”
“還學少林拳!”栓柱接上說,“學了拳好對付五虎大將!
過去,俺沒湊到一起練拳,五虎大將動不動就打人,我的門牙就是叫他們打去的,隻好按個假的,現在他們不敢動手了!”
鄭江東說,“你們和這股邪惡勢力鬥爭是應該的,但是。你們不能老是於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那有什麼用?不過是氣氣他。”
“氣氣他也好!”幾個小青年說。
三喜認真地聽著,不讓夥伴們再插嘴。“你說,鄭書記現在我們再幹什麼好?
鄭江東想了一下,道,“要緊的是摸清田仲亭的經濟情況,你們可以利用各種關係,把他的收入一筆一筆都搞清楚。特別是不勞動參加提成的錢,怎麼提?提多少?一點也別含糊!”
青年們讓鄭江東一點撥,心裏清楚了許多。這個說,他叔叔就包了運輸隊的車,那個說他哥哥就在車輛修理部幹活……這些分途徑都很可靠,隻要真下功夫,不怕搞不出個水落石出。這時,大家肚子都吃飽了,外麵雄雞高一聲低一聲地叫,窗戶紙也透進了微白的晨光。鄭江東告別青年們,離開了石屋。
這真是離奇的一夜啊!鄭江東意外地得到許多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並不使他輕鬆,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他獨自來到靠水庫的那排柳樹下,徘徊著,思索著……
三喜的話使鄭江東深受震動。現在他相信李力奎反映的情況了,溝子公社的幹部隊伍很成問題!他沒想到在他的家鄉“土皇帝”們竟猖狂到如此地步,而他還把溝子樹為典型!田仲亭問題確實非處理不可!過一兩天,他再到李家大隊去,深入了解一下李俊堂,如果不行也要撤換……可是,鄭江東想起了汪得伍,這都是汪得伍的“貼身背心”,讓他脫他肯脫嗎?李力奎說得對,總根子就在汪得伍身上!那麼,李孟華也是對的,隻有撤掉汪得伍,才能徹底解決這些問題。然而,要搬汪得伍就得牽扯許多人,泰部長、趙副縣長,甚至鄭江東本人!而他們又聯係到地委、省委……
“唉……”鄭江東長歎一聲。
他對自己所處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很不滿意。他不是超脫的嗎?他不是很有度量:很通情達理的嗎?其實,他一直麵臨著選擇,不是站在李孟華一邊;就是站在秦部長、汪得伍一邊。象他這樣具有影響的、舉足輕重的老幹部,是不可能站在圈外看熱鬧的!再深究一步,實際上他不是已經作出選擇了嗎?當他在公社接到秦部長的電話時,當他得知秦部長在地委組織部長麵前代他表態:“汪得伍基本沒問題”時,他不是說“行”嗎?他不是把深厚的同情放在汪得伍一邊,勸他“小心謹慎”嗎?在他沉穩地、不露聲色地表現出這種傾向性的同臨他已經成了一個隱蔽的核心,成了汪得伍等人的精神支柱——盡管他內心根本不願意這樣做!
鄭江東陷於一種難以解脫的矛盾罷感情與理智的矛盾。那天汪得伍臨睡時說,“上了年紀更懂得人情的金貴啊!”這句話說到鄭江東心坎上了。他不搞結黨營私,但多年共同工作積累起來的情誼把他和老部下連在一起,使他不知不覺地傾向於他們。
水麵上泛出淡淡的紅光,朝霞已染遍東山頂上方的天空。晨風輕拂,水庫裏微波蕩漾。潮潤的空氣中夾著一股濃濃的土腥味。仿佛是縷縷飄升的水汽從水下的淤泥裏帶出來的。這種氣味使鄭江東有些傷感,他的思緒追尋著土腥味沉入水底,沉入那被淹沒了的村莊……
他想姥姥了。在秋天的田野裏,姥姥挎著小簍拿著小钁,帶他在田埂上找田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給孩子一些花生啵”姥姥念叨著,用小钁刨田鼠洞。一會兒,刨到田鼠的糧倉了,那麼多花生,那麼多苞米、黃豆,鄭江東手忙腳亂地往小簍裏捧。那時,他總覺得小老鼠認識姥姥,肚子餓極了,他就哭著拖姥姥去刨老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給孩子一些花生啵”這親切的咒語永遠留在鄭江東的記憶裏,它常常在鄭江東耳邊回響,象是夢裏的聲音……
修水庫那會兒,許多農民都不肯拆遷。姥姥是最頑固的一個,她嘟嘟噥噥地說,“你姥爺埋在這裏,我得和他作伴……門前還有大白果樹。”是啊,那棵大白果樹,鄭江東曾在樹下和小黃狗嬉耍,曾在樹上掏過雀窩……然而,這是必須犧牲的!洪水就要來了,整個庫區隻有姥姥的小茅屋立在那裏。鄭江東一聲令下,民兵們強行拆遷,把姥姥祭出小茅屋……姥姥沒有哭喊,她隻是狠狠地瞪著當了縣委書記的外甥,瞪得他轉過頭去,不敢看姥姥。推土機推倒了小茅屋,拖拉機拉走了家具、鋪蓋和姥姥……
洪水來了,這兒從此變為一片汪洋。
姥姥不肯原諒他。姥姥說他沒有人性。他要把姥姥接到縣城裏住,他一次次買了東西去看姥姥,姥姥都不理他。後來,姥姥得了重病,在彌留之際,鄭江東流著眼淚叫她:“姥姥!姥姥……”可是姥姥睜大兩隻眼睛看著房梁,佛佛沒有聽見外甥的哀求般的哭叫。她老人家就那麼去了,至死也不肯原諒外甥……
許多年過去了,鄭江東常常記起姥姥瞪著眼睛看房梁的情景。這情景配上“小老鼠,小老鼠……”那溫暖、慈祥的聲音,真叫鄭江東痛苦得難以自持。是的,他幹了一番事業,但是他付出了多少代價呢?雙雙媽的哭求,姥姥的目光,孫春來一生的悲劇!水庫周圍村莊的無休止的矛盾……還有,五九年民工一天吃半斤糧在工地上勞動,他親眼看見多少人搖搖晃晃地倒下去……
這些代價的份量變得越來越重,壓得他的心難以承受。
“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
楊瘋子楊基悠然自得地唱著小曲,沿著小路走過來。他的左腿一掄一掄好似畫圓圈,他的胳膊一拾一抬好似在打拍。這些動作合著小曲的節奏做得有板有眼的,叫人搞不清他是故意鬧著玩兒,還是不得已這麼做。他看見柳樹底下有一團綠色,猛一抽搐,歌聲動作都戛然而止。等他看清那是鄭江東披著軍大衣坐在石頭上,又來了精神,顛顛踵踵地奔了過去。
“鄭書記,你吃過啦?”
鄭江東一聽這招呼聲,就知道那是楊基——他總是這麼一句。鄭江東心不在焉地回答:“沒哩。”
“不吃怎麼行?怎麼行?這時候還不吃!”楊瘋子搔耳撓腮非常著急,“你得吃,走!跟我回家吃!”
“不啦。”鄭江東站起來,準備回招待所。
“你不肯賞光!不肯賞光!”楊瘋子委屈地喊。
鄭江東不忍讓這可憐的人失望,但又怕他回頭到處說:“鄭書記在我家吃了什麼什麼……”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到他家去看看。於是他爽朗地說,“好,上你家做客去!”
楊瘋子歡天喜地地頭裏走了,胳膊一抬,腿一掄,又唱起了“手拿碟兒藏起來……”
楊瘋子家裏一切都亂糟糟。屋梁上掛著灰條,牆壁裏露出石塊,炕席四周都搓搓沒邊兒了,隻剩中間巴掌大小的一塊。他那個患雞爪瘋的女人見來了大幹部,激動得說不出話,手索索地抖著一個勁兒往鍋裏打雞蛋。滿地的孩子裏出外進、蹦蹦跳跳數不清有多少個,但見最小的一個在地上爬,嘴裏咿咿呀呀地叫媽……
鄭江東心裏有數,這是農村中最窮、最底下的人家了。
“還欠隊上多少錢?”鄭江東張口就問。
“不多了,還欠五百來塊!”楊瘋子自豪地說。
鄭江東歎了一口氣。
楊瘋子趕忙說,“這就不錯啦!去年欠了一千多塊,我隻尋思這輩子還不起了。可是包了山楂,嗬,票子大把大把往家撈。生產責任製好!人民公社好!”
鄭江東知道,山楂是搖錢樹。他想起春女說,分地前先分給楊基七畝山楂,覺得田仲亭還是辦了點好事的。這時,楊基的大兒子從門外進來,他長得敦敦實實,手腳都沒毛病。但眼睛裏流露出愚鈍的目光,見了鄭江東隻會傻笑。楊基告訴鄭江東:這大小子初中念了好些年了,就是畢不了業,他一生氣就叫他下來種山楂。兒子似乎在辯解,嘟嘟噥噥地說:“念書光頭疼……”“種地就不頭疼了,天生土命!”楊瘋子拿出老子的威風,大聲嗬責道。
“這是第幾個了?”鄭江東指著在地上爬的小孩問。
“老四。”
“怎麼還生?你不知道計劃生育政策嗎?”
“嘻嘻,這是個漏網的!”楊瘋子得意地搖晃著腦袋,老婆子早結紮了,可是一下子又懷上啦!這不怪俺,這是漏網的。我叫她別聲張,等婦女主任看出來隻差兩個月就好生了……哈哈,又賺了一個”
患雞爪瘋的妾蟛腕過來、抱起滿臉鼻涕、泥巴的小孩往鄭江東眼前一塞,眉飛色舞地道,“是個大小子!”
“滾開!”楊瘋子很凶地跺跺腳,嚇得老婆跑回鍋灶邊去了。“這是反對政策的,我懂!生了老四又結紮,我對大夫說:這回可要紮紮緊!大夫直點頭。鄭書記,你放心,以後再不會漏網了!”
鄭江東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日子過得那麼窮,也不知道打算打算,偷偷生下個孩子,還好象得了天大的便宜!殘廢、貧窮、愚昧交織在一起,壓得這一家人喘不過氣來。這樣的農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翻身呢?中國有多少農民在貧困線上掙紮,要使他們都富起來談何容易……
“吃!吃!”楊瘋子高聲叫道。
那女人端著一隻泥盆走過來。她患雞爪瘋的手托著盆底,好手端著盆沿,看上去利利落落的,沒一點病。等放下盆,那隻手又勾勾到後邊去了。鄭江東往泥盆裏一看:滿滿一盤雞蛋,足有二三十!他禁不住叫了一聲:“啊呀!”楊瘋子乜斜著眼睛看他,用豪邁的口吻說,“這玩藝兒有的是!不瞞你說,俺家什麼東西都不缺,就缺點經濟!”
“缺點經濟?哈哈哈……”鄭江東大笑不已。
楊瘋子見鄭書記那麼高興,得意極了。他千方百計引起鄭江東的注意,一分鍾也不甘寂寞。等鄭江東吃下兩個雞蛋,他往他身邊挨挨,故弄玄虛地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要嘴嚴!”
“噢?”
“那天叫我捎信讓你去開會的,就是楊三喜!”楊瘋子小眼瞪得溜圓,鼻孔一張一張的,自己緊張得不行了。“他不讓我說名字,我就誰也不說。現在咱倆人頭合適,我才告訴你。”
“哦。”鄭江東狗肉都吃過了,這秘密當然不再引起他的興趣。楊瘋子十分失望,他以為鄭江東一定和他一樣緊張。他是不甘心失敗的,搜腸刮肚又找出一樁事來,往鄭江東身邊再擠擠,用更加神秘的口氣說,“我再告訴你個秘密!你要露出一點口風,我就活不了啦!”
“是嗎?”鄭江東心不在焉地應道。老實說,他實在不想聽楊瘋子的秘密了。
“我那七畝山楂,是支書仲亭和我合夥包的。”
“什麼?!”鄭江東一下挺直了身子,把筷子撂在炕桌一上。
楊瘋子沒料到這秘密引起鄭書記那麼大的震動多自己先嚇壞了,牙齒得得地直打架。鄭江東看了他一眼,又從容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個雞蛋吃。楊瘋子這才安下神來,小聲地、很快地說開了。
“那天夜裏,支書上我這破屋裏來了。他跟我說,種一畝糧食值二百塊,種一畝山楂值一千塊;種莊稼出大力,種山楂管管就行了。他問我要包責任田還是要包山楂林。咱不傻,當然要山楂。可是別人也不傻,隻怕打破頭我也爭不著山楂林。支書說,我照顧你,沒事!先分完你的,再讓他們拈鬮。我當時差點給他下跪,可他用手那麼一擋,噯,別來這套,咱倆四六開!昨又出來個四六開?我聽了半天才鬧明白啦,這山楂林我頂著名兒,其實支書也要一份,是合夥!我一盤算,得一千出四百,自己還留六百,比種莊稼強得多,幹了……”
“既是合夥,他來不來幹活?”
“幹活幹啥?帳鄭書記你不懂!他分給我山楂林,優待化肥、農藥,聯係地方高價賣山楂……那便宜就多嘍!不用他幹,不用他幹,他給咱開條子就行了!”
鄭江東皺起濃眉,氣得手都抖。那楊瘋子倒搖頭晃腦,美得不行了,在他看來支書是恩人,不叫他開恩,這點好處也輪不到楊瘋子身上。鄭江東忍不住用筷子敲敲泥盆道:“楊基啊楊基,你糊塗呀,田仲亭這是幹什麼?這是剝削……”
“對,剝削!”那患雞爪瘋的女人竄了過來,“你光揀好的講幹嗎?你再把秋後算賬一節講給鄭書記聽聽!”
“你滾!”楊瘋子又朝女人要威風。
女人看見鄭書記正瞅著自己來了勇氣,衝她男人喊:“就不!我就得說!春天你們說好四六開,秋天他來拿錢,嘴一翻變成六四開了!啊啊,講好的嘛,你得四百我得六百。楊瘋子,敢情你腦子真有病?他就這麼說。鄭書記,你評評理,一個書記說詁不算話,那不是剝削嗎?”
“卑鄙!”鄭江東怒不可遏,狠狠搥了炕沿一拳。
楊瘋子這下後悔了,他不該多嘴惹鄭書記生氣。他討好地朝鄭書記笑著,說:“那也比種莊稼好!今年我得了一千六百多塊,還了隊上五百塊欠款,買了四百斤小麥,還剩好多錢呢!不叫搞責任製,我楊基這輩子掙不到那麼些錢!從前我看雞,一天掙七分,ー年才掙二百來塊。如今農民真是富起來了……”
楊瘋子絮絮叨叨地講著,鄭江東一陣一陣地感到心酸。是的,即便如此楊基也在富起來,這能說政策不好嗎?但是李力奎說得對,田仲亭這樣的幹部有了空子可鑽,他們更加迅速地致富!這樣,政策在落實的過程中往往由千部決定其性質——在紅星大隊,田伸亭正運用自己的權力使殘廢人楊基淪為長工!這是多麼觸目驚心的事實啊!在這個中國農村發生巨大變革的時代,幹部隊伍起著關健作用。如果黨風不正,將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伴隨著這場改革出現!時代對共產黨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鄭書記,你看這個!”楊基不知何時下了炕,拿出一張紙遞給鄭江東,“這是我和仲亭簽訂的合同。嘿嘿,我再不吃第二次虧了。紅口白牙沒根據,這可是白紙黑字翻不得啦!今年,我得發個大財!”
楊瘋子自作聰明,鄭江東得到了最好的證據,合同上有圖仲亭的簽名。他把這張紙疊好,裝進自己的口袋裏,說:“我保證你今年發大財。這個合同我替你保存,你們支書再不敢欺侮你了!”
楊瘋子忐忑不安地說:“你千萬別漏出風聲,支書知道了,我可一畝山楂也種不成啦!”
這時,門外有人喊含“鄭書記在這兒嗎?”
“在呢!”楊瘋子跑了出去,“鄭書記在我家吃早飯哩,吃的雞蛋——那玩藝兒有的是!”
鄭江東出門一看,來人是三喜子,。三喜子笑嘻嘻地說:“啊,仲亭支書請咱喝酒——連我也請了。”
“不去!”鄭江東嚴肅地道,“我馬上到公社找汪得伍,你就對田仲亭說沒找著我。”
“不吃白不吃……”三喜遺憾地咂著嘴巴,“好,我就那麼對支書說!”
他們走出院子,就聽見屋裏麵傳來女人的哭叫聲,楊瘋子又在打老婆了。“我叫你多嘴!多嘴!”
“哇哇……是你自己先講的……還把合同給了他!哇哇……”
中午,鄭江東就趕到了公社。
他要和汪得伍談一談,不,要和汪得伍算算賬!他要問問汪得伍,象田仲亭這杯的人算不算共產黨員,配不配當支書?他要問問溝子公社有幾個象田仲亭這樣的支書?他要問問汪得伍,知不知道這些支書們在幹什麼,而他自己又在幹什麼?……擲江東的心好象燃燒的大樹,好長的時間都在冒煙,冒煙,現在騰地爆出熊熊烈火來!他板著臉,邁著大步,舉止灑脫,儀態威嚴——他變得年輕了又恢複了五八年那個雷厲風行的縣委書記的雄風!
然而,汪得伍不在公社。
“汪書記到李家大隊去了。上午李俊堂來電話,說社員們搶水澆小麥,動手打起來了。汪書記把電話一扔,上吉普車就走,到現在沒回來。”公社黨委秘書對鄭江東說。
“給我找輛自行車!”鄭江東說。
“這……你先吃飯吧,我打電話叫汪書記回來……”機靈的秘書不失分寸地表現出親切的情意,“到我家去吃!雙雙早就打算請你上家裏坐坐,你也答應過了……”
“你對雙雙說,今天我沒空,以後有機會。”鄭江東焦急地催促道,“快點!”
秘書不敢再說話了,趕快上車棚推出自己的書,行車。這時公社大偏門白停下一部拖拉機,車鬥上滿載著化肥。秘書跑過去問問,這拖拉機是上李家大隊的。他跑回屋告訴鄭書記,問他騎車走還是坐拖拉機走。
“哪樣快?”
“拖拉機快,就是顛得慌。”
鄭江東二話不說,走出屋子就往車鬥士爬。秘書滿懷歉意地看鄭江東在一袋化肥上坐好,又囑咐駕駛員把車開慢些,開穩些……鄭江東不耐煩地揮揮手,喊道:“開車!”
拖拉機駛出溪前集。盤山公路蜿蜒伸向山頂,拖拉機吃力地爬山坡,屁股後麵揚起大團大團的黃塵。最糟糕的是那根煙囪,突突突地吐出一股股黑煙,盡噴在鄭江東臉上,刺得他直想流淚。他轉過身向後坐,透過黃塵眺望群山。山呈紫黑色;陽光強烈照射的山坡則是黃色、綠色,很亮,很清晰。群山如浪,緩緩向後退去,好象大海退潮。近處,梯田裏小麥開始拔節,顏色由夾點兒黃色的嫩綠開始轉為泛著黑色的墨綠。這要看水、看肥了,肥水足足的麥田一片烏油油的,一簇簇麥苗好象農家的黑臉蛋的野小子,健康茁壯。老人倉山區這時節水最金貴,但每年春季又最愛鬧旱災。農民管這種旱災叫“卡脖旱”。現在,又在鬧“卡旱脖”了。
拖拉機駛進山口時,一輛馬車迎麵跑過。馬車上躺著個人,瞪著眼睛望天空。他象是個病人,身上蓋著被子,大車幫上坐著幾個守護他的親友。拖拉機和馬車交叉而過,身朝後坐的鄭江東正好和仰麵躺著的病人臉對著臉兒。鄭江東一愣,馬上叫駕駛員停車……
“李力奎!”鄭江東高聲喊道。
馬車也停下了。鄭江東大步流星地趕到馬車前。李力奎臉色蒼白,用胳膊支著欠起身子,有氣無力地招呼道,“鄭書記……”
“你這是怎麼了?”鄭江東關切地問。
“腿斷了,上醫院接腿。這兒接不上,怕是還得去文登……”
李力奎苦笑著說。
“唉,怎麼搞的,這腿?……”
“是,是我打斷的……”車幫上站起一個人來,惶惶地說。鄭江東仔細一看,這人正是在三寶理發館遇到過的陰陽頭顧客。他吃驚地望著他,想不通他為什麼竟狠心打斷李力奎的腿。鄭江東歎道:“鬧了半天,李家村搶水打架是你們啊!”
“不……是俺們打,不是力奎大哥打……”那人羞愧、慌亂地說。
李力奎苦笑著,把事情經過講給鄭江東聽:這段日子不見雨,鬧起“卡脖旱”來。包了責任田的農戶都急著灌溉小麥。李家大隊水利條件本來是不錯的,老人倉水庫放出的水正好從村前經過。然而,為澆地的先後次序鬧出一場矛盾來。過去,地是集體的,先澆那塊地、後澆那塊地都由隊長安排,社員們不去操心。現在不行了,地分到社員手裏,先澆後澆相差好幾天,小麥的成色也差大了。大家都瞪著眼睛望水。這事情要花點心事,把工作做細,也不是不能避免矛盾,李力奎就向黨支部提出過一個方把水澆田分成三等,按澆水的先後次序分。秋後,澆水早的(如一等)多交些糧食,澆水晚的(如三等)少交些糧食。這樣,社員們吃不著大虧,自然不爭水了。可是李俊堂不理睬這方案,他笑眯眯地說,“合同已經定好了多,哪能再動?一動就要惹麻煩啊……”
李俊堂倒有個不惹麻煩的辦法:拈鬮——弄一把小紙條,依次寫上“一、二、三、四……”,再將帶數碼的紙條搓成小團團,扔在丁個泥盆裏,讓社員們拈。每戶抓一個紙團,紙團裏包藏的數碼就是澆水的排號。這辦法看起來象鬧玩兒,社員們倒挺習慣,過去隊上分草、分糧、分蘿卜菜兒都是用這辦法。當時,大家答應得挺痛快!可是抓完紙團一看,亂套了!明明靠水渠上遊的,拈了個末鬮;本來挨在水渠下遊的,倒拈了個頭鬮……那水渠裏的水也熱鬧了,一會流下去,“一會兒倒回來多一會兒往東流,一會兒往西流。既浪費水,又耽誤工夫,社員們怨聲載道……
那個被三寶剃成陰陽頭的夥計,名叫李成達,村裏人都叫他,大達子。大達子是個有福氣的人,他家的地隔水渠最遠,但拈鬮拈到第五位上。放水那天,:他歡天喜地地扛著鐵鍁在麥田裏奔跑。白花花的水經過一塊塊幹旱的土地,流往大達子的麥田,那些土地的主人瞪著眼睛看水從地頭流過,氣得嗓子都要冒煙。人的忍耐終究有限度,到了太陽落山時;有人就在水渠上開個口,把水往自家田裏救。一一家開頭百家學,“近水樓台先得月”,麥田靠水渠近的社員都不客氣了束搶著在水渠上開口。大達子正澆著地,水卻沒有了,順著水渠跑上去一看,都叫人家把水撤走了!他幹嚎一聲,掄起鐵鍁亂舞,也不知他打沒打著人,反正一場混戰頓時爆發……那一夜真熱鬧,一勇者動武,智者扒渠。水在田野裏漫開,人在黑暗中瘋狂。這是李家村空前未有的大混亂!
李俊堂膽氣小,見了動武嚇得六神無主,隻會站在老遠喊,“鄉親們,別打啦……”有幾企個火氣大的人罵道:“奶奶的,就是這老小子壞的事!”奔過來找他較量。李俊堂嚇得跳在水溝裏,連滾帶爬跑回村,再不敢露麵。在這關鍵時刻,李力奎挺身而出!他叫團支書挑起一盞雪亮的汽燈,自己縱身跳上水渠,高聲喊,“共產黨員先給我住手!共青團員也給我住手!”這一聲喊叫提醒了腦袋發昏的黨團員和一些幹部,他們望著過去威信很高的支書發愣。李力奎猛一跺腳,又象打雷般地吼道,“都給我住手!”剩下幾個人還不聽,李力,奎殼過去,一把一個推進水渠裏。“誰再敢動!”他身如鐵塔,力大無比,沒人敢和他較量。隻有發了瘋的大達子,還在那裏閉著眼睛舞鐵鍁。李力奎跑過去喊:“大達子,大達子……”大達子竟一鍬掄去,頓時把李力奎打翻在地。李力奎抱著腿,咬著牙喊:“你們真沒出息啊……”
這喊聲在黑夜的田野裏回蕩著,震撼了人們的心靈……
“我,我……”大達子眼圈又紅了,“我包力奎大哥的一切損失……藥費、責任田、飯錢……我都包了!”
“你就包我這條腿吧!”李力奎有氣無力地開玩笑。
“接不上……我就養你一輩子!”這回大達子哭出聲來了。
“水怎麼樣?”鄭江東急切地間。他知道老人倉水庫的重要性!水管局對農業用水是有限製的。
“今天接到水管局通知,水庫不再往俺李家大隊的水渠放水了。”
“唉……”,鄭江東長歎一聲。
“這小麥……”李力奎苦惱地閉上眼睛。
鄭江東抬頭看看天,決定馬上趕到李家去。他告別了李力奎,朝裝化肥的拖拉機走去。李力奎睜開眼,仿佛有什麼事要說,但他吐了一口氣,又合攏嘴巴,、然而他終於憋不住,脫口叫道:“鄭書記!”
鄭江東轉過身,又回到耳車前。“你還有什麼事?”
“我……”李力奎用雙肘支起身子,嘴旁的黑胡碴顫抖不已,“我有個要求!還讓我當支部書記吧!我思想跟不上形勢……可我就是這麼的也能比李俊堂幹得好!就是指包產到戶,我也不會象他那麼胡搞!我慢慢想,慢慢看,慢慢學,不會叫時代拉下的,也不會拖黨的後腿……“我不是爭官當,可我實在舍不得讓集體受損失,實在舍不得讓社員們吃虧啊!”
李力奎激動地說著,眼睛裏漫出一層淚花。鄭江東被他一顆熾熱的心打動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我一定向上級黨委轉達你的要求……我們太需要真共產黨員了!”
鄭江東坐在拖拉機上,心裏還重複這句話。是的,需要真共產黨員!有些人腦袋隻會跟著領導的帽子轉,不管上級來什麼鄭策,不管自己通不通,一個勁兒吆喝“擁護!”他們根本不關心黨的事業,滿心想的隻是自己的私利。這種人的“支持”“擁護”又有什麼價值呢?倒是李力奎說得對,有些同誌即使暫時想不通,也會比這種人幹得好!因為他們的心放在事業上,放在人民利益上。
拖拉機開到李家村外,鄭江東就叫駕駛員停下了,他獨自在田野裏走,看看昨夜發生混戰的地方。春日裏陽光醉人,曬得人渾身軟酥酥,熏風掠過田野,麥苗翻起白色的葉背,好似綠海飄過一陣白波。田埂上長著一簇簇野草,偶然,草叢中還探出一兩枝黃花。田畦中的土幹鬆鬆的,春風吹過,升騰起肉眼看不見的細塵,使人覺得咽喉幹嗆。鄭江東走了一會兒,發現土壤濕潤起來,顏色由白變黑。,再走幾步,腳下變得泥濘了。他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的水渠。水渠的坡沿濕漉漉的,有些地方露出黃色的新土——那便是扒開的缺口,當人們冷靜下來後又補上了。新土十分顯眼,好象一個個發亮的疤,於是整條水渠顯得千瘡百孔了。再往前走走麥田裏出現一片片的水窪,遭到踐踏的麥田倒伏在泥水裏,雜亂前腳窩把麥田裏的土壤攪成一團團泥漿。水渠跟前的田地被積水淹沒了,這裏的土壤恣意地飲水,這和鄭江東剛才走過的幹渴的土地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
老人倉水庫的水特別貴重。這幾年連續幹旱,百裏以外的那個海濱城市對水的需要量越來越大,老人倉水庫每年要把一半以上的水放到古河裏去,再由古河流到海濱城市。省委指示:保工業,保城市!這就又要農民兄弟勒勒褲腰帶了。西峰縣委把水庫裏剩下的水實行配給,灌渠兩邊的公社、大隊都能沾到水,卻都不夠使。到處在為水鬧矛盾。鄭江東記得縣南窪區有個老支書跑到水管局哭;一哭哭到大半夜;局長沒法子,給他的村子放了點水去。那老漢樂得象個孩子!坐在渠邊等,水來了,他跟著水頭跑。黎明,他把水領回了幹枯的村莊……李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好好計劃,水還是夠用的。然而在一場愚蠢的衝突中,水,被白白地浪費了!
鄭江東的鞋上沾滿了濕泥,腳下“呱嘰呱嘰”地響。他的步履越來越沉重,削瘦的上身也佝僂得厲害了。他回到老人倉山區,老是在追憶過去,老是在尋找他個人情感上失去的東西。同時,他又在現實中看見了另一組圖像:石屋裏青年們憤慨的控訴,楊基家那頓可悲的早餐,眼前這條千瘡百孔的水渠和汪汪積水……這些現實的圖像和纏綿悱惻的回憶激烈地衝突著,要把鄭江東強拉出來,要他擺脫個人情感的局限,象過去那樣站出來鬥爭!他沿著水渠一步步地走著,那顆沉睡已久的雄心有力地跳動起來,仿佛擂響了戰鼓。“溝子的形勢不穩啊!”李孟華的基本估計是對的,他的許多做法也是對的。鄭江東是一個老戰士,他要和現實世界的邪惡力量作鬥爭!他深感內疚:眼前的一切損失和他內心深處那種隱微的、含混的感憤有著某種聯係。他看清楚了,當他在計算自己為事業所付出的代價時,當他力圖彌補這些代價時,他又付出了新的代價——人民的利益!現在,他在田野裏走,春風吹醒了他的頭腦,縣委老書記鄭江東複蘇了,他又在更高的意義上否定了普通人鄭江東!
鄭江東抬起頭,眯起眼睛向遠處的群山眺望。他似乎又看見了老人頭山峰,又看見了那隻細長的眼睛。這次,他感到山老人的表情裏暗含著譏諷,仿佛在嘲笑他那麼困難地接近謎底,那麼困難地進行精神上的升華——當然,這都是想象的,在鄭江東所站立的麥田裏看不見老人頭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