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一般的水庫周圍都是大山,仿佛一群巨人圍坐在天池邊。群山之首是一座石峰,它微微地傾斜,很象歪著的老人頭。山的褶皺生動地刻畫出老人的表情:它似笑非笑地俯視著山中的滄海,似乎早已洞悉人世聞的奧秘。它不指責什麼,也不讚賞什麼,隻是默默地觀照,默默地沉思,並且永遠那樣似笑非笑……
吉普車駛入溝子公社大院,正趕上公社食堂開飯的時間。
食堂在大院東角一座破廟裏。這座破廟是原區政府的舊址,鄭江東在那裏工作過多年。現在,辦公樓、禮堂、宿舍樓平地而起,這座廟顯得不合時宜了。廟前有一棵歪脖子柳樹,樹權上掛著一截鋼軌,吃飯時就敲敲。柳樹下有一口井,井台是用水泥抹的,又寬又平。公社幹部養成個習慣:隻要不是寒冬臘月,隻要不刮風下雨,都蹲在井台上吃飯。這是很有意思的,可以聊天,可以談工作,菜不夠了就跑到廟裏加一勺。汪得伍不愛開會,一般的工作,吃飯功夫就布置好了。這很象在山裏幹活的生產隊,社員們蹲在地頭,聽隊長安排活計。
鄭江東一上井台,機靈的秘書就跑到廟裏吩咐炊事員炒菜。鄭江東叫住了他,又對汪得伍說:“別加菜。你掏腰包領個菜給我吃,要最好的!”
炊事員從窗裏探出頭來喊:“最好的菜才兩毛一盤!”
“那也夠老汪受的了!”鄭江東笑道,“快點。”
井台上慢吞吞地站起一個人來。他穿著打補丁的藍布,一拍就能爆起一團灰。他很矮,但很壯實,骨豁粗大象牛,臉皮皺裂象老樹。他用低沉的喉音吩咐道:
“老崔,就給他舀個兩毛的萊,記在我的賬上。”說完,又蹲下去吃飯了。他吃的是五分錢一碗菜湯,上麵飄著兩片肥肉!
這人就是溝子公社黨委書記汪得伍。
鄭江東把菜擱在井台上,用筷子夾出肥肉來,丟到汪得伍的碗裏。遵照醫囑,他不能吃肥肉。兩毛錢的菜,揀盡肥肉就沒多少東西了。汪得伍瞧瞧那盤子,又站起來,到夥房裏拿出個鹹鴨蛋,照水泥台上“叭”地一敲,邡蛋就立在鄭江東麵前。“吃吧,這也記在我的賬上。豁上啦,老汪不過啦!”
井台上的人吃吃地笑起來。有幾個熟悉他們之間關係的幹部,相互看看,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那意思是說:老汪沒事啦!大家都知道汪得伍多蓋私房的事情。
鄭江東在水庫吃過一塊餅子了,沒什麼胃口。捕魚時過於興奮,現在身體也不太舒服。但他看著汪得伍狼吞虎咽地吃饅頭,喝菜湯,覺得很開心。這人還是老樣子:能幹活,能吃飯,能摳!
據說,他抽煙總不舍得一次抽完,抽一截就卡死,待會兒來煙癮再抽。這毛病引出個笑話:有一次他把卡滅的煙卷裝在褲子口袋裏,給幹部們做報告。講著講著口袋冒起煙來,原來那煙卷沒完全熄滅,死灰複燃了。這一鬧,他丟了醜,還燒壞一條褲子。這個人的思想性格很難令人理解,他身上竟那樣頑固地保留著農民的習氣。鄭江東聽說他蓋了十二間房子,又氣又好笑:你蓋麼多房子幹嗎?怕退休沒地方住嗎?怕兒子說不上媳婦嗎?什麼都不是。這是一樁地地道道的蠢事!這是思想狹隘、性格偏執到可笑程度的表現!可是,這個人在政治舞台上又非常聰明,西峰縣的幹部中他有一股很大的勢力,就是地委領導中也有不少人和他關係密切。他的錯誤常常變成笑話,人們談論著,卻恨不起來。他不知想麼和“造反派”的關係很好,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同時又保護了許多老幹部,致使他們至今念念不忘。汪得伍是個混合物,叫人說不上他究竟是什麼,卻又麼自然地存在著,使人感到邵麼熟悉。
吃完飯,鄭江東和汪得伍出去走走。他們來到村外,在溪邊的一片柳林裏散步。天已經黑了,西邊山頂處還罩著一圈暗紅色的光暈。村子裏的鳥兒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在爭論一件永遠不會有結果的事情。
鄭江東隨便問問溝子公社的生產情況,又把話題轉到李家大隊來。“我去了趟李家。那裏的花生公糧還沒交完。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幾個大隊也是這樣。”汪得伍不緊不慢地說。
“公社不能按老辦法派公糧。你應該調查一下,根據目前的新政策,總結一套新辦法。”
“我一天得想十個新辦法,還是趕不上趟。地往下一分,好象換了個年頭,我不會幹啦!”
鄭江東嚴肅地說:“你要積極領導生產責任製的落實工作,發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不要讓問題擠成堆,不要讓群眾誤解黨的政策。”
汪得伍默不作聲。他打著飽嗝,眼睛漫無目標地瞧著前方。
鄭江東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房子的事縣委已經作出決定,要通報,要把多蓋的房子收歸李家大隊你還要檢討——你知道啦?”
“秦部長來電話通知我了。”汪得伍在喉嚨裏咕嚕道。
鄭江東默默地踱步。他真想象過去那樣狠狠批評汪得伍一頓!可是沉默了許久,他隻是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哦!你呀……”
汪得伍低下頭,檸著脖子,擺好了挨批的架式——他象一頭固執的老牛,鄭江東就是批得南山轉動,他也一聲不吭!
都麼大年紀了,何必呢!鄭江東背著雙手!走出柳林子。
汪得伍跟在他後麵,腦袋還耷拉著。鳥兒已經安睡,暮色濃重得象霧,走幾步就看不見人了。大山變成一團團黑影,仿佛即刻就要壓到人的心頭。鄭江東感到這裏的夜晚格外沉重。
“又停電了……”汪得伍用低沉的喉音罵了一句。
鄭江東這才注意到,整個溪前集一片漆黑,隻有近處幾間農舍的窗戶上,映著昏暗的油燈燈光。他想問問這裏的供電情況,可是嘴唇懶懶地不願開啟。於是,他們就那麼默默地走,聽著自己的雜亂的腳步聲。
在大街的拐角處,他們遇到一個姑娘。姑娘在黑暗中隻看清了汪得伍,親熱地招呼道:“汪大叔!”
“雙雙,你看這是誰?”汪得伍指著鄭江東說。
姑娘往前湊了湊,睜圓大眼睛,驚喜地叫道,“鄭伯伯!是你……”
“雙雙,你好啊!”鄭江東笑嗬嗬地道。
“鄭伯伯,你上我家坐坐吧!”雙雙熱情地說。
汪得伍在旁邊介紹道,“雙雙今年有兩件喜事——結婚了,入黨了。我是大媒一人,對象是咱公社的機靈鬼秘書!”
雙雙幸福、羞澀地笑著,說不上話來。
鄭江東高興地說:“好,好!我瞅空到你新家去坐坐!”
姑娘告別了兩位長輩,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黑影裏。汪得伍低聲感歎道:“長得真象她媽呀!”
雙雙媽去年死了死得沒有心事。她的獨養女兒由鄭江東幫助安排了工作。鄭江東對汪得伍說了三聲,汪得伍馬上撥出一個招工名額,把她安排在公社藝品廠。汪得伍似乎知道:其中的隱秘,但他不間也不說,隻是無微不至地關懷著雙雙。這使鄭江東非常感激!
回到公社大院,鄭江東被一片白色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那是從黨委辦公室裏照射出來的。公社秘書——雙雙的新婚丈夫早點燃了一盞汽燈。他們走進門,見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汪得伍罵道:“又去打撲克了!”接著,他退出辦公室,領著鄭江東往食堂走去。
老廟在黑暗中隻顯出一個輪廓,飛簷翹起似乎要勾破夜幕。有一個窗戶亮著燈,好象什麼怪物瞪著一隻眼睛。一進門,鄭江東就聞到一股食堂特有的油煙味。裏屋有一鋪大炕,大得能睡下一個班。炕桌上點著一盞罩子燈,好多人圍著炕桌玩牌,牆壁上晃動著一個個巨大的黑影。汪得伍喊了一聲:“小張,小陳,到辦公室值班去!老鄭,咱也玩玩。”秘書和通訊員一骨碌下了炕,詭秘地望著鄭江東笑。鄭江東來了興致,不客氣地脫鞋上炕,占去他們的位置,伸手摸牌。他的情緒很好:大炕那麼熱,坐也坐不住;外麵在刮風,歪脖柳樹拂掃著老廟的窗戶多停電了,隻有一盞油燈照亮,把人影誇張地映在牆上……這使他似乎又回到在區政府工作的年代。
汪得伍打牌很認真,出牌很慢,人家丟下牌許久,他才遲鈍地從自己手中抽出一張牌。可是他老贏。鄭江東有幾回摸到很好的牌,滿以為自己能嬴,可是汪得伍總是慢吞吞地搶先扔下最後一張牌。秘書和通訊員沒去辦公室,趴在鄭江東後麵老是吃吃地笑。鄭江東覺得這裏麵有些蹊蹺,就留神看汪得伍出牌。
“嗬,你家夥耍賴!”鄭江東翻出兩張牌喝道。汪得伍出牌時把一張“3”一張“4”反貼在一對“!0”後麵,往大堆廢牌裏扔。油燈光線昏暗,要看出這鬼把戲可不容易。
“這不是我的,”汪得伍嚴肅地說,“不是我的!”
“你還強!我要罰你進貢!”
汪得伍不吱聲了,可他還是老贏。那牌,--會兒多了,一會兒少了,逗得鄭江東直冒火。這時候來電了,40瓦的日光燈照得屋裏雪亮。鄭江東發動突然襲擊,一把拖起汪得伍,上上下下搜開了身。
“這是什麼?”鄭江東從汪得伍袖筒裏摸出幾張小牌,轉圈兒給大夥看。
“嘿嘿嘿。”汪得伍嗓音粗重地笑著,眼睛裏閃著農民式的狡黠。
組織幹事認真地說:“這是品質問題。”
汪得伍將他拉起來,伸手從他襪筒裏摸出一張牌,道:“你裝什麼好人!”
鄭江東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老輸,歎道:“你們溝子真是賊風盛行啊!”
那個捧著一把好牌不舍得放的炊事員,鬼頭鬼腦地笑著,把手伸到鄭江東的軍大衣口袋裏,變戲法似地掏出幾張牌來,咕咕嚕嚕地說:“我就缺一張5,看看你這裏有吧?……”
滿屋子人哈哈大笑。鄭江東急叫:“這是栽贓!這是栽贓!”喊完,自己也敞懷大笑起來。
這時,社管會孫主任闖了進來,扯著銅鑼般的嗓門吆喝:“你們都趴在這兒呢,辦公室唱了空城計啦!縣委來電話找鄭書記,鈴聲響得我在家裏都聽見了。”
鄭江東趕忙下炕,在一大堆鞋裏找到自己的一雙穿好,徑直跑到黨委辦公室。他拿起電話筒一問,是秦部長打來的電話。秦部長告訴他,地委組織部張部長到西峰縣來了,李孟華和張部長談了一上午。中午他去看張部長,張部長一個勁兒詢問汪得伍的情況:“看來,他們要動真的啦!我談了自己的看法。張部長還問你的意見如何,我說:老鄭下去摸情況了,他認為汪得伍基本沒問題。你看我這麼說行嗎?”
鄭江東沉吟不語。張部長原是西峰縣委副書記,和他關係很好,他的意見作用很大。鄭江東有些不滿意秦部長擅自替他表態,但更不滿李書記先下手為強的做法——撤換公社書記是要經過地委組織部批準的,李書記可能正在為此作準備。
“行。”鄭江東終於回答道。
“還有個事,張部長說省委整頓領導班子的工作搞得很緊張……”
“知道了。”
鄭江東放下電話,看見汪得伍、孫主任、秘書等人都望著他,他伸了個懶腰道:“幾點了?我困了。”於是大家都忙著給鄭江東安排床鋪。
鄭江東睡在汪得伍的屋裏。兩人坐在自己的床上聊天,心貼得很緊。鄭江東望著汪得伍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升起一陣陣憂慮。臨睡前,汪得伍領鄭江東上廁所,鄭江東對汪得伍說:“老汪,你的處境很不妙啊!不要再幹蠢事了,小心謹慎。”
汪得伍默默地走出廁所,一個人望著公社大院的鐵門發怔。鄭江東出來了;汪得伍聲音低沉地對他說,“他們撤了我,你幫我說句話,就讓我留在溝子公社看大門吧。我離不開溝子。”
他們回到屋裏,誰也沒說話。脫了衣服關了燈,屋裏一片黑暗。汪得伍粗重地歎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上了年紀!越發知道人情金貴。如今你不幹縣委書記了,我這公社書記也幹得沒滋沒味的……”鄭江東心裏一陣難過,鼻子有些發酸。他沒有搭腔,汪得伍也再沒說話。一會兒小屋裏就回蕩起汪得伍的鼾聲。
鄭江東望著窗外一片淡淡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秦部長告訴過他的一樁事情:他住院養病期間,李孟華提出調整分給社員的土地。他說由於當初分地太急,工作沒做細,出現了不少問題。這就推翻了鄭江東在任時做出的決定。在公社黨委書記會議上,汪得伍當場頂了李孟華,他說得粗魯:“新書記上台就改老書記的章程,政策還有沒有穩定性?我這公社書記再怎麼幹?”還有幾個公社書記也支持汪得伍,會上爭論很激烈。鄭江東知道這事情後批評了汪得伍,說他不該對新書記如此不尊重。但鄭江東心裏清楚,這場爭論實際上是他和李孟華過去爭論的繼續,汪得伍毫不含糊地站在鄭江東立場上,快人快語,倒叫他暗底裏感到痛快。雖然他不想和新書記爭權,但看見別人否定自己的成績心裏總不舒服。況且汪得伍站出來是為了他鄭江東。
鄭江東覺得自己很難超脫,他和汪得伍在一起總感到有一種吸力,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總把他們倆往一塊兒吸。和其他老班底的幹部也是如比他和他們之間有多少過去的、現實的聯係啊!正因為如此,汪得伍剛才說的那句話才使鄭江東特別感動。唉,人啊……
早晨,霞光把群山抹得紅一塊、紫一塊。草尖尖上的露水尚未褪盡,顫微微地閃著光亮。一條小路在草叢裏時隱時現,順著山勢向前伸延。鄭江東走在小路如眺望著霧氣蒙蒙的老人倉水庫。他要到紅星大隊去。他打發司機開著吉普車回縣委,自己要在紅星大隊住幾天。寂靜的山野,鄭江東獨自漫步於崎嶇的山路,其中滋味,美不可言。
前邊傳來小車軸的“貿扭扭”的聲響,一條壯漢推著獨輪車爬山坡。鄭江東緊趕幾步,助那漢子一臂之力。他張開兩隻巴掌,叉住推車人的腰,一步一步往上頂。這裏麵是有講究的:推車上坡腰部最吃勁,托住腰部頂一把,比推哪裏都強。鄭江東幹得很內行,那推車漢子回頭對他笑笑,一股勁兒上了山頂。
鄭江東很希望有個同路人說說話,於是熱情地搭訕道:“夥計,上哪去?”
“咱不走一條道,你甭打聽!”推車漢子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鄭江東吃了一驚!這人,剛才還笑,怎麼一上山頂就翻臉不認人了?他琢磨一下,覺得推車人好生麵熟,便緊趕上前看個仔細。這一看,明白了!那推車漢子正是李力奎。因為多年不見,麵生了,即便是他,也在回頭一笑後才記起了鄭江東。
“等等!”鄭江東叫道,“好你個李力奎,有冤氣就朝我老鄭發,怎麼做出六親不認的模樣兒來?”
推車漢子放慢腳步,終於,他將車角頂住泥地,站下了。“好,你還認得出我,咱就說兩句。有言在先,我現在是蹲到底了,不怕官,不怕處分!胡說八道你也別氣得慌。”
“好說。”鄭江東坐到小車橫梁上,遞給他一支煙,“你的上訪信我看了兩封,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對目前農村政策讚成還是反對?”
“反對!”李力奎斬釘截鐵地說。但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象溝子公社這般搞法我反對!”
“為什麼?”
“亂套了!把集體經濟搞垮了!什麼都係各人管各人。灣前大隊一部抽水機扔在野地,都鏽了、爛了!俺李家大隊把山嵐分給社員,一年時間,砍光了大半——那是封了好幾年的山呀!”
鄭江東一邊抽煙,一邊思索著。
李力奎也抽煙,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沉默片刻,他有條有理地說起來:“關鍵在於部身上。溝子公社的幹部隊伍存在許多問題。就說俺村的李俊堂吧,人倒是個好人,可就不管事,上麵怎麼說,他怎麼幹,一天到晚搞自己包的幾畝果園。社員們砍樹,我去找他,他說:那咱管不了,山是分給人家的。就這麼著,大事他管不了,小事他沒時間管,空掛個支書銜,一年倒拿整勞力收入的八十做補助……”
鄭江東想起笑模笑樣的李俊堂,想起背著麻袋交花生公糧的農民,覺得李力奎說話不是沒有一點根據的。但他知道李力奎是個下台的支書,看問題難免帶上個人情緒。於是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是怎麼下台的了俊堂是怎麼上台的?”
“我,嘿嘿……我是反對包產到戶,思想跟不上形勢……”
李力奎酸溜溜地笑道。可是他驀地把眼一瞪,咬著牙根道:“這是胡說。暗裏還有個原因:我不讓書記大人多占蓋房的宅基!李俊堂嘛,一上台就幫忙把新房蓋起來嘍。”
“你是說……”
“汪得伍!”李力奎吼了一聲,“溝子公社問題成堆,總根子就在他身上!剛才說到幹部隊伍,我對你實說吧:溝子公社的大隊幹部十有八九是他的親信、心腹。他是真個兒的土皇帝,比閻錫山老兒也厲害!嘿嘿,我過去也是他的寶貝,可一忤著他,對不起,馬上滾蛋!你說,那生產責任製能搞好嗎?我能不反對嗎?”
鄭江東抽了一口冷氣,他依稀看到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的獨立王國。但他又覺得李力奎說得太過分,他畢竟是了解汪得伍的,畢竟是掌握溝子公社總的形勢的。鄭江東抬頭朝李力奎笑笑,說,“你反映的問題已經引起縣委的重視,不過,你自己對生產責任製的看法可不對頭喲!”
“誰的看法對頭?汪得伍嗎?哼,他親口對我講述包產到戶是方法,不是方向,長不了!可他看看報紙,讀讀文件,三天之內就把地分下,賺了個典型!鄭書記,我可不是說你。你知道他這麼一搞大呼隆,壓下了多少問題?這典型是真是假你心裏有數嗎?……”
“你倒舉個例子看。”
“俺村有兩戶社員包的插花地,一家是四畝,一家是七分。那七分地夾在四畝地中間。不知為點什麼事,兩家鬧翻了臉,包四畝地的社員就把地壟刨了,不讓那一家從他地裏走。好,包七分地的社員倒黴了,澆一擔尿得繞半裏路,還得踏著腳尖走。他一氣,就把那七分地撂了荒。你去看看吧,好看煞人了,四畝地長著綠油油的好莊稼,中間夾了七分荒草!找俊堂說說,他就笑眯眯地捏帽子:啊呀,這可是公社掌尺分的地。咱管不了!你說吧,如果公社、大隊把土地統一規劃好了再分,會出這號事嗎?嘿嘿,圖快當,搶先進,倒底撈到個典型!”
鄭江東聽著李力奎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李孟華要調整承包地的建議,想起了他和李孟華的爭論……然而他有著豐富的工作經驗,不能輕易否定對形勢的基本估計。他還是很自信的。
“照你這麼說,領導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也能解決嘍?”,“鄭江東笑眯眯地問。
“不錯。”
“那麼,生產責任製本身是沒問題的嘍?”
李力奎遲疑一下,冷笑道:“難說。地往下一分,漏洞就多,幹部鑽空子為自己撈一把的機會也多!這裏麵有個道路問題。我李力奎走社會主義是鐵了心的!”
鄭江東見一時說不服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還是共產黨員吧?那你就應該維護黨的政策。眼下有不少問題,你看見了,就要管,就要抵製!你不應該成為絆腳石!”
李力奎說:“我不是共產黨員,就不去寫那些信了。”
兩個人沉默了。山風吹過,樹葉和草叢發出索索的聲響。李力奎把車頭一詞,道,“你往前走吧,我得回李家。”小車壓倒草叢,跳過亂石,下山坡去了。跑到半山腰,李力奎忽然又回過頭來喊:“你要去紅星大隊吧?你去看看吧,那兒更熱鬧!”山風把他的聲音送到鄭江東耳朵裏,又刮得很遠很遠……
鄭江東繼續向東走。他心裏感到一絲不安。究竟是李力奎這類千部的思想狀態使他不安,還是汪得伍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使他感到不安呢?這很難說清楚。他隻想快點到紅星大隊去,住下來,多摸一些具體情況,多聽一些群眾反映。
真叫李力奎說中了,鄭江東一到紅星大隊,就看上一場熱鬧當他走進村子的主要大街時,一群人堵塞了交通要道。他擠到人群裏一看,一個挺漂亮的姑娘和七個小夥子在吵架。小夥子一站在拖拉機上,拖拉機頭醒目地掛著一個牌子:“萬元戶楊三喜”。他歪戴著沾滿油汙的工作帽,嘻皮笑臉地挖苦姑娘。那姑娘站在豬圈裏,雙手叉腰,漲紅了鵝蛋臉兒罵小夥子。鄭江東聽了幾句就知道了,他們在為一隻豬食桶吵架——“賠我的豬食桶!你真沒長好心眼兒,拖拉機愣往俺豬食桶上闖!你幹嗎欺侮人?”。俊俏的姑娘好潑辣,說起話來嘎崩嘎崩響。
“你說的好奇怪,怎麼是我闖你的豬食桶呢?明明是你把豬食桶放在路中央擋道嘛。”小夥子好象一點不生氣,一邊說話一邊還擠眼睛。
“我把豬食桶放在豬圈邊上,你長不長眼睛?”
“栓柱,快去叫警察!我在這兒看住現場。”小夥子站在拖拉機上煞有介事地對他的夥伴喊。
那個叫栓柱的一看就是憨厚人,他站出來說:“沒錯,豬食桶是放在豬圈邊上,不過也是放在路中央。你們倆都沒問題,就是這豬圈不好。”
“對咧,咱倆都是好同誌!”小夥子嘻笑著衝姑娘說,問題就出在這豬圈上哩。”
鄭江東早就注意到豬圈的問題了。這豬圈確實不對勁,不蓋在院子裏,卻蓋在大門外。蓋在自家門口倒也罷了,它偏偏又伸出一大塊,把大街占了一半,剩下的地方隻好跑一部拖拉機。豬食桶是放在豬圈邊,但拖拉機跑過難免不碰著。小夥子是對豬圈有氣,豬食桶放得不是地方他就不客氣了,軲轆一偏,便把個豬食桶壓扁了。
姑娘的臉兒一陣白,一陣紅,跺跺腳說:“衝我使啥能耐,豬圈蓋得不好,你找我爸爸去!”
姑娘提到她爸爸,人群微微地騷動起來。小夥子逮住這機會發揮開了:“我哪敢找你爸?你爸是大隊支書,是紅星村的紅太陽嘛。他把豬圈蓋在大道上,咱百姓繞開走就是嘍。你回家可別告訴你爸,回頭他收去我的拖拉機,我指什麼吃飯?這豬食桶我賠,我認了。鄉親們,吸取我的教訓吧,以後在南大街上走路,你們都把身子側過來,這樣走!這樣走……千萬別碰著豬圈。”
小夥子做出身子貼在牆上的樣子,慢慢地挪動著。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笑聲中隱藏著難以壓抑的憤懣。姑娘遭到一番奚落,眼淚刷地流下來。她抓起舀豬食的鐵勺,放肆地奔過去打小夥子。幾個上年紀的攔住她,好聲好語地勸她,她卻任性地扭動著身體,放長聲哭開了……
“哎哎,別撒嬌,咱們還沒對上象哩……”小夥子嘻皮笑臉地說。他坐到駕駛盤前,發動開機器,準備走。
這時,姑娘家的大門忽啦一下開了,五條漢子一聲吆喝,從門裏跳出來。有人喊了一聲:“五虎大將來啦!”膽小的便開溜了。這五條漢子有三個是姑娘的哥哥,兩個是姑娘的叔叔,剛才他們正在屋裏喝酒,滿臉噴紅,氣衝牛鬥。為首一個黑大漢子喊:“春女,哪個吃狗膽的欺侮你啦?”
春女嬌聲道:“該死的……三猴子啊!”
“別跑了他!”黑大漢子領著那幾員虎將奔下台階,朝拖拉機奔來。
小夥子一點不慌張,見他們過來,倒把機器熄了火,笑嘻嘻地坐著等。他的拖拉機旁,早有七八個棒小夥子圍嚴實了。那個叫栓柱的,不知從哪撿了塊磚頭一邊胡亂敲打豬圈牆,一邊瞪眼瞅那黑漢子。“五虎大將”,奔到拖拉機前,見這陣勢不知怎麼辦好了。
小夥子對黑漢子說,“二叔,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你不記得了?咱講理嘛,我有錯我認啦!春女妹子,三哥不該惹你哭鼻子,小生這廂有禮!——”說著,他雙手抱在胸前,朝春女打了一躬。
眾人笑起來,春女也掛著淚花笑了。“五虎大將”的凶氣泄了大半,春女的幾個哥哥搔著後腦勺往回走。黑漢子一擺手道:“慢,有幾句話你講講清楚。這豬圈怎麼了?咱們的支書怎麼了?”
“豬圈好哇!支書好哇!你問大夥,我剛才說大夥往後走路小心點兒,別碰懷了豬圈,這還有錯?我說支書是紅太陽,這還有錯?”小夥子把油膩的工作帽摘下來用力捏著,做出一副既害怕又委屈的樣子。
“你小子少說反話!”黑漢子捋捋胳膊,跳到拖拉機上,揮手對眾人喊道,“鄉親們,人憑良心豬憑肉,你們說說,咱仲亭支書究竟怎麼樣,嗯?別的不說,這些年,仲亭把他的老關係運動起來,為咱村辦了個暖氣片廠,咱紅星一下子翻了身,扔掉窮帽子!沒有仲亭哪有今天?你們在家看電視得好生想想!如今支書院子窄巴,把豬圈蓋到外麵來,就有那麼些人盯住不放。怎麼,支書這點權也沒有?這點小福利也沒有?你們誰有能耐,誰就也把豬圈蓋到街上……”
小夥子猛地發動開機器,口裏喊:“走嘍,走嘍!”把拖拉機開出了人群。那黑漢子正講到激昂處,機身猛一晃,把他晃倒在地下,狼狽的模樣兒惹得眾人大笑。他跳起來,指著小夥子背影喊:“三喜子,你甭歪歪!早晚叫你在紅星大隊沒處立腳!”
三喜子轉過臉來。這會兒,鄭江東也認出來了,他正是在水庫捕魚的那個三喜子。他喊道,“春女,今晚上團支部開會,你得準時到啊!”
他的夥伴栓柱挺神氣地對眾人說,“三喜哥也是支書,團支書哩!”說完,領著支持三喜的那夥青年跟著拖拉機跑去。“五虎大將”朝他們呸地啐了一口,悻悻地回到大門裏去了。
人們嗬嗬地笑著,好象三伏天跳在涼水裏一般痛快。這個說:“一物治一物,仲亭還就拿這幫小子沒辦法!”那個說,:“三喜子有實力,動打,五虎大將可不頂!”
另一個中年莊稼漢羨慕地說:“人家三喜是萬元戶,有錢,不求他,不靠他,當然不怕他啦!”
鄭江東插話道:“這小夥子還挺有能耐?
“嘿,就會治支書!”
鄭江東抬頭望望房子,那真是鄉村皇官啊!黑漆大門,門樓四角飛簷翹起,都是二龍戲珠形狀多圍牆高深,牆頂上蓋著琉璃瓦,裏麵的房子看不全,隻見一排高大的屋脊挑起來,紅瓦青磚雪白牆皮,沒半點含糊的。他踏上台階跨進大門,走入一個大院子,院子裏迎麵築起水泥花壇,鮮花錦簇耀人眼睛。東牆根底挖了個養魚池,一灣綠水,幾群遊魚。其他地方,都是水泥鋪地,平滑整潔……
鄭江東正在看呢,猛的身後“嗚”地一聲,一條大黑狗咬住了鄭江東的軍大衣。好凶惡的家夥,叫也不叫就咬人!鄭江東飛起一腳踢開狗嘴,那狗跌了個虎趴,一邊狺狺地叫,一邊又開始進攻。
“大黑,站住!”春女姑娘從裏屋跑出來,喝住狗,又問:“你找誰?”
鄭江東不慌不忙地拍拍軍大衣,道:“好凶的狗啊!”
姑娘吃吃地笑了,兩隻大眼忽閃著說:“我們大黑不咬好人!”
正說著,支書田仲亭出來看看。一見鄭江東,他張開雙手奔上去,聲音叫得老響:“啊呀,鄭書記,那陣風把你吹來啦?”
鄭江東道:“這狗,這閨女,可都不太歡迎我!”
“瘋丫頭!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鄭江東書,快叫伯伯。”
春女姑娘羞紅了心頭一歪,調皮地做個鬼臉,拉著大黑狗出門玩去了。
田仲亭拉著鄭江東進門,那“五虎大將”還蹲在炕上喝酒,見來客人,刷地站起來,好象立起五根石柱。田仲亭對他們喊:“下來!讓鄭書記上炕——大力、二力、三力,叫鄭伯伯!”他又點點黑漢子向鄭江東介紹:“這是我二弟伯亭,是支部宣傳委員。”五虎大將倒挺規矩,早跳下炕站好,齊聲請鄭江東上炕。
鄭江東一擺手,對田仲亭說:“我不上了,你先安排個地方,我得在這兒住幾天。”
黑漢田伯亭搶著說:“你就在這兒住下吧,東邊兩間房都空著呢!”
三力也喃喃道,“住在這兒能看彩電?……俺家有彩電。”
春女不知啥時倚在門框上,這會兒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拉著鄭江東走:“你去看看,那屋收拾得可幹淨啦!我住西屋你住東屋,大黑給咱們站崗。你晚上講故事聽!”
田仲亭這一陣在旁邊看鄭江東的表情,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他試探地說:“大隊還有個招待所,不過不如在家裏方便。”
“我就住招待所吧。”鄭江東說。
大家都失望了。田仲亭卻說:“也好!也好!要講起來,咱招待所條件還真不錯。這兩年大隊富了,幹啥咱也不想落後!嗬嗬嗬……”
鄭江東往外走。走到院子裏,他看看花壇,看看魚池,轉身對田仲亭說:“你這院子搞得真漂亮。,可是把豬圈建在大街上,群眾意見很大。自古來哪有豬圈擋道的理,我看這事情……”
春女打斷他的話嚷嚷:“啊呀,豬圈建在家裏,髒死了!臭死了!多不衛生呀!”
田伯亭說:“馬車、拖拉機裝著貨從門前走,老是碰著擦著圍牆。那三回,拖拉機裝滿玉米秸,把這門樓上的飛簷也碰斷了。沒法子,才建了豬圈擋一擋。”鄭江東抬頭望望門樓角上張牙舞爪的龍形飛房簷,臉沉了下來。
“嗨,你們懂什麼!”仲亭瞪了他們一眼,又趕緊對鄭江東說,“鄭書記,你跟我進屋看看新村規劃圖吧!我打算重新規劃紅星村,新開三條大街,把村子劃得四方四正。原來的老街就讓社員們垛草、建豬圈。現在咱村富了應該叫社員們都享受享受文明!”
鄭江東沒有回屋去看那新村規劃圖。他慢慢地走出門去。走到門口,他回頭譏諷地說:“你倒是頭一個享受文明了!”
仲亭一愣,尷尬地笑了。“快了,快了,大家都快了!”
春女領鄭江東去大隊招待所了。仲亭把門一插,問道,“剛才你們出門和三喜子吵吵,鄭江東是不是站在一邊看?”
五虎大將麵麵相覷!“不知道啊……”
“一群笨蛋!”仲亭凶狠地罵著。他背著手在院子裏轉了兩圈,苦苦地思索著。“不能叫那幫猴子和鄭江東混熟……可他住在招待所,咱怎麼知道他幹什麼呢?”
黑漢伯亭說,“這好辦,換下秀花,讓春女頂上幹服務員,誰來找他、他上哪去,咱不就都清楚啦?”
田仲亭一揚刷子眉,道:“這辦法行。你們都別給我惹事,有氣憋著,等鄭江東走了再說,聽見嗎?”
“明白!”五虎大將齊聲答應道。
紅星大隊的招待所緊靠著老人倉水庫,很象湖濱療養院。這裏是水庫中段,遠眺大壩隻見一條扁平的長堤。老人頭山峰在北側,山間一道溝壑顯得很清晰,看上去很象山老人眯起長眼在笑,因此它顯得親切、慈祥,不似在大壩上看那麼神秘莫測了,水邊有一排柳樹,鄭江東吃過飯就愛在柳樹下走走,望著波光閃耀的水麵回憶往事。
這片浩瀚的水麵下確實埋藏著許多往事。鄭江東的姥姥家就被淹在水中。庫區原有十八個村莊,都拆遷了。姥姥的村子名叫窪屯,拆遷後與山坡上的田家莊合村,就是現在的紅星大隊。於是,鄭江東那麼熟悉的白果樹、大碾盤、小石板橋都留在了水底,他少年時代的歡樂、悲哀和夢想,也都被埋在逐年沉積的泥沙裏……
那個漆黑的夜晚,鄭江東夾著一個小包袱離開姥姥家,上老人頭山峰投奔八路軍。走過高大的白果樹時,樹後轉出個苗條的姑娘,拽住他的小包袱不放。“你不能走!我怎麼辦?……”姑娘哭了起來。鄭江東急躁地推開她,說:“你甭管我!我得走我的路!”姑娘跪下了,抱住他的腿,抽泣著說:“你都忘了?小時候咱倆在這兒玩,你背我繞著樹轉圈兒,嘴裏喊;娶媳婦,娶媳婦……你都忘了?去年咱倆在南山砍柴,你親了我,說一輩子不離開我……你不往心裏放這些事,你心裏沒有我……”狗叫了,好些狗一齊叫,叫得又急又響。絕不能再纏綿拖延了,鄭江東狠狠心推倒那姑娘,箭一般地竄入黑魆魆的大山。姑娘趴在白果樹下哭啊哭啊,哭到天色發白……
真奇怪,那時他怎麼這樣輕易地拋棄了人生最珍貴、最美好的初戀?是他不懂得這種情感的價值,還是參加革命隊伍的願望太迫切?不管如何他從不後悔。他在戰鬥中成長,並且找到了革命的伴侶,建立起美滿和諧的家庭。初戀,象一顆珍珠,被他信手扔在這大山裏。
重新出任縣委書記後,鄭江東又來到紅星村。他沒事就到雙雙家坐一會兒,一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惆悵。他忽然回憶起一樁樁遙遠的往事,那麼仔細,那麼清晰。然而這種複雜感情隻是對他有意義,那姑娘已經被生活磨成一個感情粗糙、注重實際的老婆子,和山村裏普通老嫗全無兩樣。她笑吟吟地說,“你現在是大官了,把我的雙雙帶出去吧……眼下時興走後門,瞧,我就這麼一個閨女。……”鄭江東看見雙雙在院子裏跳來跳去,苗條輕捷的身子和她媽年輕時一模一樣。鄭江東滿懷柔情地盯著她看了許久!點點頭,答應了。
這是他第一次走後門。他似乎要彌補什麼,要追回什麼。誰能理解呢?汪得伍把事情辦得很利落,但他不理解其中包含著複雜的人生意義,連鄭江東也不完全明白這種意義。他隻是要滿足內心的需要,別的他都不管了……
“鄭書記,你吃過睢?”
當鄭江東走過招待所東麵的一座破茅屋時,就被這聲問候打斷了思緒。問候者患著輕微的舞蹈症,走起路來胳膊一揚,左腿一拐,模樣兒很可笑。鄭江東和他聊過幾句,知道他名叫楊基,村裏人叫他楊瘋子。他因為這病不能幹重活,過去給生產隊趕雞,一天掙七分。現在他包了幾畝山低初中尚未畢業的兒子和他一起管理,光景漸漸緩過來了。
鄭江東看見楊瘋子站在門前向他招手,臉上做出十分神秘的模樣。鄭江東走過去,他毫無顧忌地扳住他的肩頭說:“有人讓我給你捎信,今夜別睡死,聽見一聲槍響,就出門站著,他們領你去開會。”
“誰?”
“不知道,不知道。”楊瘋子意味深長地笑著,手舞足蹈地回到他的破茅屋去了。
鄭江東覺得很玄乎,又是放槍,又是開會,還有秘密交通員,幹什麼?要打仗嗎?他很熟悉紅星村的,但幾年不來,這村的形勢就複雜得叫人摸不著頭腦了。
中午時分,鄭江東又遇到怪事。他在房間裏躺著休息,忽然聽見春女吃吃地笑著。接著,走廊裏響起楊瘋子急切的話音:“真的,他們叫鄭書記半夜去開會,還要放槍!”
“倒底是誰?”
“不知道,不知道。”
鄭江東更加疑惑了,這個楊瘋子搞什麼鬼?他算個什麼人物?
走在街上的時候,鄭江東發覺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瞅他。再朝村口一個碾盤望望,那個楊瘋子還在手舞足蹈地對一群婦女講“放槍”“開會”之類的話。得,現在村裏恐怕隻有吃奶娃不知道鄭江東開會的事情了。鄭江東不由惱恨起找楊瘋子捎信的人來:這算什麼事?你就是敲鑼打鼓在街上吆喝,也比這樣強!
“鄭伯伯,你上哪去?”背後傳來春女甜脆的嗓音。
鄭江東回過頭,她已經跑到麵前了。我去看看老田班。”
“我領你去。他現在住在村後呢!”春女拉著鄭江東的手就,跑起來。跑幾步,她又忽閃著大眼睛問:“鄭伯伯,你知道誰叫你去開會嗎?”
“不知道。唉,春女,你知道楊基這人是怎麼回事嗎?”鄭江東趁機向她了解情況。
“楊瘋子!”春女吃吃地笑起來,“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少葉肝。他最愛傳小道消息,最愛在老娘們堆裏混。”
“他腦子有病嗎?”
“賤病!”春女鄙夷地說。
“那麼,誰讓他捎信呢?”
“不知道。”春女怏怏不快地回答。過了一會兒,春女又活躍起來,“這麼個楊瘋子,還有段戀愛史呢!”接著,姑娘對鄭江東講了一段挺有趣的故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個漂亮的女人要飯要到光棍楊基家。楊基有糧食,那女人就住下來,和他一起過日子。過了一年多,形勢好轉了,村裏工作恢複正常,大隊會計讓他們兩個登記結婚。問那女人的家,她說家在昌邑縣吳各莊。會計去信要女方大隊開結婚證明。可是信很快轉回來了,那裏根本沒有吳各莊。會計再去問她,她說:“我講的是吳家莊。”會計再寫一封信去,又退回來。會計向支部彙報了這情虱支書決定和民兵連長審問楊基的女人。那時正抓階級鬥爭,紅星村形勢頓時緊張起來——那女人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就在這時,楊基跑來報告:女人跑了!
那是逢集日,女人忽然叫楊基和她去趕集。她穿上一件紅底白花褂子——那是日子好了,楊基為她新買的,兩人一起出了門。集上人多,楊基擠啊擠啊,忽然發現女人不見了。他滿集喊,到處找,後來有人告訴他那女人在汽車站。楊基揮著胳膊拐著腿,瘋了似的往車站跑。到那兒一看,女人果然在。楊基上前拉往她,間她為什麼跑。女人說,“你們村光調查我。”楊基心如刀絞,噙著淚喊:“要走,你扒下花褂子還我!”女人不示弱:“我給你當了一年老婆,還掙不出一件花褂子嗎?就不給!”女人一生氣,也不等汽車了,甩手就走。楊瘋子舞舞紮紮地在後麵跟了二裏多路,直到女人把他甩得不見影才回家……
“快快去抓吧,她是美帝國主義女特務!”楊基絕望地對幹部們喊道。
可是哪裏抓得到?楊基還是一個人過光棍日子。有人可憐他,給他做媒說李家村一個女子。楊基去李家看人,那閨女倚在炕角落裏,還是挺秀氣的。吃飯時,閨女把一碗麵條托在胸前,一小筷一小筷挑著吃,也該楊瘋子走桃花運,那麼一個閨女竟看中他了。結婚後,楊基看出破綻來,媳婦老把左手掖在口袋裏,燒火時拉風箱添草全是一隻右手。他上前間,“你那隻手幹什麼去了?”媳婦支支吾吾不吭聲。楊基把她左手拉出來一看,那手往後勾勾著,患雞爪瘋呢!楊基把她的手往前一扳,正好可以彎到胸前托一碗麵條,這才明白自己是上當了。他說媒人熊他,吵吵著要離婚。老人們說他,“你發昏!沒看看你自己什麼熊樣?人家隻是一隻手勾勾,你呢,胳膊腿兒都亂晃蕩!”楊基這死心跟媳婦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