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星期天的清晨,天初明,人初起,在浴室裏看到,初升的陽光被棱鏡反射,鏡中我看到自己鼻子上有一道小彩虹,心裏一動,匆匆抹把臉就飛奔了出去。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十分鍾後,已經一個人穿過清晨空蕩蕩的老城廣場——那些平常熙熙攘攘的餐廳尚未營業,巨大的傘篷收攏垂立,水晶店的櫥窗裏,那些原本在聚光燈下晶瑩璀璨的小玩意兒,這時也好像是繁華落幕後的默然,泛出些冷冷的光,透過它們,我能看到自己在晨光中的影子。
穿過小巷來到伏爾塔瓦河邊,查理橋的塔樓高高聳立,陽光灑在河水上,橋兩邊的巨大宗教雕像上,那些被人撫摸過千百遍的地方,此刻也在陽光下鋥亮;河那岸山上的皇宮,晨光中比平時更加明媚。設好自拍模式,把相機架在查理橋的石欄杆上,旁若無人地擺姿勢。旁邊本來就沒什麼人,偶爾經過一兩個,慢慢地踱步,衝我微笑。我也回以微笑,看到照片中那麼幹淨的畫麵,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在這樣美麗的城市,生活,而非路過。
穿城而過的伏爾塔瓦河,水麵上總有一群白天鵝,在哪兒都能看到它們,有時候在皇宮山下查理橋附近的河邊,有時候在跳舞樓附近的岸上。有時候我們去四區遊泳,回來沿著不是景區的河岸漫無目的地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也能看到它們。認出它們是同一群,是因為其中有一隻生病的天鵝,在它所有的夥伴們都驕傲地伸展著長長的頸項時,這隻病天鵝,它的脖子是扭曲的——唉,這可真讓人感慨,優雅的長脖子之於天鵝,大概也就是人間的耳朵之於貝多芬,雙手之於李喜芽吧。
布拉格那麼美,那麼多好去處,隻是每次想起布拉格,我也總會想起那隻病天鵝來。去過布拉格的遊客千千萬萬,我總想打聽那個牽掛的老友——你有看到一隻歪脖子的天鵝嗎,它還在那伏爾塔瓦河水中悠然遊弋嗎?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萬個人眼裏或許有一萬個布拉格。這是我的布拉格,與它本身的鮮豔色彩不同,回憶起來的時候,一切都淡淡的。這一個布拉格,隻有我知道。
生活在其中,城市的背景便愈發淡去了,觀光實在不是生活的全部,那些讀攻略時覺得應該去的地方,永遠隻是消遣,漸漸地,甚至連消遣都不太算得上了。我們當時一起在捷克的同事們,聊起來都說最愛布拉格,但是每個人愛的重點都不一樣。有人就想去北京也開一家“老兵帥客”(捷克著名小說同名的豬肘子店);還有人就惦記他住的那個小院裏的櫻桃樹;隻有一個浪蕩子,愛上了一個18歲的當地姑娘,生了一個混血女娃,於是浪子回頭,定居在了布拉格。
最後一次去布拉格,是工作交接。帶著一種告別的心態,這一次我不再住公司宿舍,而是訂了老城裏的古老客棧,還特意為此安排了一個周末的時間。這一次,我想以參觀者的身份再細細看看那些最名勝的地方,跟這座城,做一次認真的告別。
就在華沙臨上開往布拉格的火車的前兩個小時,我剛拿到醫院的報告,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身體裏有個小生命正在萌芽的消息,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將會帶來怎樣的改變。
計劃中的告別形式是兩天的暴走,在老城廣場再聽一次天文鍾的準點報時,跨過查理橋,爬到皇宮的山上,在黃金小巷的路邊石階上靜靜地坐上半天,用腳步丈量這座城,將布拉格全景深深地印到腦海裏。
然而,不早不晚,就在這時我竟然開始了孕吐!我傻乎乎地堅持原計劃,最後幾近暈倒在街邊。路邊一家極小的中餐館,老板娘一眼看出我的蒼白虛弱,倒來熱水,又給我定製了一碗無油無鹽煮得軟爛的蔬菜麵。
那一碗白水蔬菜麵,給我的布拉格告別之行畫上了句號。那無疑也是我的布拉格,隻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