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是我在生活過的城市中最愛的一個。後來我也很愛西雅圖,但是我知道,這兩種愛不一樣。西雅圖是伴侶,讓你感覺踏實,願意攜手一生,願意老死在此;而布拉格是夢裏的情人,是轉瞬即逝的驚鴻之戀,你知道不會長久,你把握不住它,但你會在此後餘生,無數次想起它、念起它,把它放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心底有陣微風,時而輕輕拂過。
好像我真知道情人滋味似的。
然而,我那麼愛布拉格,不光是因為它的精致美麗、色彩斑斕,抑或是它的曆史悠久、文化深厚,最終使得它有別於其他城市的原因,我想還是因為那是我與我的人生伴侶,在漫長的兩地分離之後重新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個城市。
真的,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到布拉格的第一個早晨。當從華沙開過來的火車停靠在站台,蒙先生從清晨淡淡的霧裏鑽出來,抱起我在站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此後無數次在那兒下車,與這座城市擁抱,又從那兒出發、離開、清晨薄霧中或是夜色燈火裏的火車站台,是我腦中最深刻的一幅布拉格印象畫。
我也還清晰地記得在布拉格的第一天晚上,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天亮的我,卻在夜半醒來,正好聽到每天都在抱怨失眠的蒙先生,卻在夢裏咯咯地笑出聲來。而我們所住的位於三區的那棟美麗小樓,在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之前,沒有住過比那更美的房子。躺在浴室裏的貝殼形狀浴缸裏,抬頭可以看到天窗外的星空。後院的大紅玫瑰長滿了枝蔓,枝蔓又緊緊貼著牆壁。我們竟然沒有割草,一任草坪長成草叢,墨綠色的木質花園桌椅就在草叢邊。星期天的下午,我在花園裏讀書,腳丫子翹到了桌子上,旁邊是一盤黑紅的本地櫻桃,很愜意。鄰居家的音樂聲很響,跟他們家的金盞花和玫瑰花樹一樣,越過了柵欄,探到我們這一邊。
那是一片家家戶戶的前院裏都種著玫瑰的社區,正是五六月,花兒都開了,一路走在玫瑰花叢中,穿過縱橫曲折的小巷子。走到大街那邊,有個越南人開的小店,新鮮得不得了的水果和蔬菜,就擺在街邊櫥窗下,整齊漂亮、走進小店裏麵,逼仄的通道,擁擠的貨架,好像是瞬間轉換至另一個世界,卻更能激發我們尋寶的樂趣。來自中國的豆油、辣醬、老幹媽,才是我們要尋的寶。
住處離辦公室很近,走路過去,雨後路上會有許多無殼蝸牛,路邊有一棵開滿白花的樹。途中會經過一座橋,橋下是許多條鐵軌的交彙處,閃閃的銀光一直延伸到很遠。橋麵竟被一顆頑強的種子發芽的力量撐爆了,砂石路中間長出一棵小樹苗來。還會經過一間小酒吧,每周三晚是無上裝表演,所有的服務生來來去去,火爆又坦然。辦公樓下的捷克餐廳,每天都有好吃的肉丸子,每周五供應烤豬肘子,人人都知道德國豬肘子和啤酒,殊不知捷克豬肘子與德國的一脈相承,而捷克啤酒甚至比德國的更好。
遊客去布拉格必去看皇宮、廣場和查理橋,我們稱之為“老三樣”。我們不光去看,還試圖背下來維基百科上的這些詞條,那是我們接待領導和金融考察團之類的必定行程。於是,看了無數次皇宮前的哨兵換崗,仰望過無數次聖維特教堂裏的玫瑰窗,無數次穿過黃金小巷,在卡夫卡曾經暫住過的22號門前駐足凝望。有一次我的領導帆總到了布拉格,我陪他去教堂。他像中學時的曆史老師,又像導遊資格證的考官,各種曆史、宗教、藝術、建築的問題向我撲麵而來,簡直比年終述職還要緊張。有些我答不上來,覺得羞愧無比——一個不懂建築、宗教、曆史的導遊不是一個好的駐外融資經理。
沒有接待任務的周末,我們也總往老城跑,誰讓那裏的一家小川菜館裏有地道的水煮魚和夫妻肺片,或者廣場上有集市的時候能遇到旋轉烘烤的麵包卷和熱紅酒。布拉格的老城街道曲折蜿蜒,錯綜複雜,盡管去過無數次,也是過了好久才搞清楚方向。後來蒙先生離開捷克了,再去的時候,我們之前的宿舍也已經易主。我住到另外一間房,突然就覺得陌生和傷感起來。好在,隻是跳上車到了老城,從老廣場走到瓦茨拉夫大街,發現自己一點都沒迷路,那種熟悉的自在和愉悅,頃刻就將原先的傷感卷走了。
常常在想,如果早知道在布拉格生活的來日,並不如我以為的那麼長,我應該再珍惜一些的。隻是再想深點,該珍惜一些什麼呢?建築、曆史、宗教,還是風景?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怎樣才叫真正珍惜一個城市?有時候回憶起來,那些躺在院子裏草坪上度過的周末,我眼裏的天空;那些在辦公室裏加班的夜晚,我報告中提到的布拉格經濟、人口、旅遊數據;那些清晨六點起床去接待時,全布拉格最好的酒店、咖啡館;以及迎來送往時的機場裏,可以直接到飛機底下的貴賓通道;甚至是客戶的辦公樓,大使館的會議室——那些,究竟算不算得是我的布拉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