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拍照技術越來越好了,在海灘也總拍海鷗掠過頭頂的痕跡,也開車去兩個小時車程外的田野裏試圖尋找來西雅圖過冬的號手天鵝,卻再也沒有清晨五點去雨林中尋找大嘴鳥的激情。那是巴拿馬的國鳥——一種色彩鮮豔的大嘴鳥,我運氣不好沒看到,卻意外看到中學時代生物課本中學過的有“擬態”保護的典型枯葉蝶,激動得想給初中生物老師發照片。我想起那個清晨的雨林,在山頂的霧氣蒙蒙中遙望巴拿馬城的天際線,照片上的我看不清臉,隻看見兩隻小辮子藏在帽子下的輪廓。我想起森林中腐殖層的氣息與黯淡的黑泥色彩中突然冒出的那一朵全世界最嬌嫩的蘑菇,粉粉的橙色,是任何顏料也調不出的精靈般的顏色,高腳酒杯的形狀,那樣的美,深藏在人跡罕至的雨林中,小小的,一不留心便會錯過,可美得那樣魅惑,突然就明白,含笑飲毒酒,任誰也甘願。
後來我吃辣的能力越來越差了,雖然辣味級別從Janapelo(一種原產於墨西哥的小辣椒)到韓國長椒又到彩色柿子椒,可到底少不了這一口,切辣椒時總想起巴拿馬那種橫切像朵小花兒般的小辣椒來。我們雇了一個印第安人保姆,可是有一個同事嫌她做的菜不夠辣,總是自己下廚單炒一盤。我們在客廳裏聊天,他走進廚房,一陣熱油入鍋的吱吱聲後,客廳裏所有人便一起奔到窗邊,咳嗽聲此起彼伏,咳完便大笑,其實不過拇指大小的一個辣椒而已,任你湖南人也好四川人也罷,都已紛紛趴下;而拉美人呢,大概是吃太多辣椒的緣故,像他們的辣椒一樣熱情,女孩子們走在路上,對麵經常就有人拋過一個飛吻來。我們周末常去城外的海灘,正在背對著大海擺姿勢拍照,就有呼啦啦一大群人湧上來,攬了我們的肩,已然對著相機鏡頭綻開了燦爛的笑臉。
後來我自己有了壁爐邊的聖誕樹,掛滿裝飾,點亮彩燈,樹下堆滿禮物,孩子們圍著樹唱啊跳啊,我跟他們講起在巴拿馬夜拍豪宅聖誕燈飾被屋主報警,像媽媽這樣的良民居然差點被警察帶走的事情;後來我們在夏天總在戶外燒烤,屬於巴拿馬運河其中一段的加通湖心小島上,那些就在身邊老樹上響起的炸雷似乎還在耳邊響起。
後來看到新華社的報道,出現記者署名裏那幾個熟悉的名字;後來還在全世界各地繼續跟某銀行的派駐工作組做朋友,想起在小顏新租的公寓裏大家一起做菜,合作翻一條魚的默契;後來還是每次在唱卡拉OK的時候點上一曲《枉凝眉》,隻是再沒有人從頭到尾站在旁邊,一字一句地提醒每一次呼吸……
那由許多碎片形成的巴拿馬記憶,於我,並沒有一幅清晰的全景。然而,離開巴拿馬的時候,我原本以為不會有的鄉愁與不舍,竟潮水般湧上來,較之以往更濃,猝不及防。那幾年四處漂泊,每一次離開一個地方,我都想著或許永遠就不會再來了。而那麼遙遠的巴拿馬,不再來,應該是件毋庸置疑的事。
幾年後竟然再次來到美洲,世界之外的萬水千山變成近在咫尺,這在當時是沒有想過的事。前幾天參加一個英國人辦的暖房派對,給每個人發一個胸牌,要求上麵不要寫自己的名字,而是寫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我的第一反應仍然是那個仿佛在世界之外的巴拿馬。派對上大多是美國人,他們大笑起來,以為我在講笑話。
於是我默默地換了一張名牌,重新寫下別的名字,心裏卻在暗想:“回家查查機票去。”
在清晨的雨林遠望蒙蒙霧氣中的巴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