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嚐試過木薯和湯糊糊的當地食物,不過是在希爾頓酒店的自助餐廳。三毛去撒哈拉說:“不管是陽春白雪,還是青菜豆腐,我都要嚐一嚐啊,才不枉來這世界走一遭。”一邊我安慰著遠方的父母,這個國家再艱苦我好歹在首都呢,有廚師有食堂,生活還能差到哪裏!我把領導關於不要外食的叮囑拋到了一邊,心中竟隱約有些罪惡感。可另一邊,又總覺得帶刺的鐵絲電網下高高院牆裏的生活,不能代表我真的來過。
一年前,有一次因為想到Suya,我又問蒙先生:“你是不是說過你在下鄉的時候吃過路邊攤上爬滿蒼蠅的烤肉?”蒙先生突然正色道:“爬滿蒼蠅的烤肉?還有肉吃?多幸福啊!我那會兒下鄉,餓得不行,把司機給吃了!”知道他沒正經,我不問了,過一會兒他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我怎麼學會開車的嗎?”我說:“記得啊,不就是在尼日利亞下鄉的時候學會的嗎?”他又假裝激動起來:“是的,我不得不自己學開車,因為司機被我吃了!”
玩笑沒正經,沒得吃是真,並不是所有人都生活在有食堂的首都駐地,中國公司在非洲的外派人員中有很大一個群體叫作“工程師”,他們的足跡要深入到各州、各鄉乃至各村,過期的掛麵煮白菜,配過期的老幹媽,是下鄉時的夥食標配,這樣就算好的。“有一次去祖魯州開站,車沒油了,司機是南方人,到了北方根本不敢下車。於是有個人打摩的去找油,過了幾個小時,帶回來幾十個瓶子,喏,就是這樣的”,他指了指麵前的啤酒瓶:“瓶子裏都是汽油。那次待了三天,就靠吃橙子,就是那種……” 我接話:“那種青皮的橙子?” “是。不敢喝當地的水,隻能買塑料袋裝的、一包一包的那種水。”
就像十年前第一次聽他講下鄉做工程的故事一樣,看著他的側臉,我又有些鼻子發酸。青皮的橙子,何嚐不是也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中呢?那是當地產的一種橙子,青色的皮,個兒小,很酸,可是便宜,200奈拉一大筐。除了青皮橙子,另外常吃的水果就是芒果和木瓜。我翻看自己尼國期間的日記,有一天,我在滿懷深情地懷念著已經好久吃不到的葡萄、櫻桃、水蜜桃,我的片區經理來出差,帶給我兩塊巧克力,我也無比欣喜地記錄在日記裏。
無論如何,我們都還不至於餓死。但是,在這個國家還有幾千萬人沒得吃,每天隻能枕著饑餓入睡。
幾百次經過那間露天小餐廳,我都有種隱隱約約的感歎,有種說不出的感受縈繞其間,心裏好像有隻掙紮的小鳥。然而,轉過身,我還是會因為沒有零食吃而跟MSN那端的朋友抱怨,而每一次食堂做包子便不另外做菜的日子,我依然撅著嘴不肯吃。兄長前輩們憐我挑食,買來Suya,我照樣毫無顧忌,將所有的寵愛都當作是理所應當。
這個世界太大,人與人生而不如我們理想中的平等。那時我是個不懂事的姑娘,現在看來,總覺得格局應該可以再大一些,當時卻始終沒走出自己的小小心境,於是一切都停留在影影綽綽的境地,心裏那隻掙紮的小鳥,終究沒有出得牢籠。
十年後帶著女兒讀千字文,每次讀到“飽餘烹宰,饑咽糟糠”,腦海裏總是在那幾個畫麵間轉換——錫紙上鋪開的烤肉Suya,路邊大鍋裏的菜湯糊糊,過期的老幹媽拌掛麵,以及尼國北方的拉馬丹沙塵間啃青皮橙子的年輕人。
吃,在哪兒都是重要的事,不一樣的是,有人為了味蕾的刺激,有人為了擺盤的精致,有人為了營養的全麵,有的人,卻隻是為了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