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老舍先生讓軍政委轉來一封信,對我進行了直率的批評,“誰想當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貨色來!我已經五十五歲了,不是還要到朝鮮來深入生活,向誌願軍同誌們學習麼,大年,你正年輕,要是真想從事寫作,就不要脫離現實鬥爭生活。”我一時想不通。後來看到先生在數九寒天登上馬良山,深受感動,他有寒腿,拄著手杖,行走不便,還堅持要到火線采訪,那300多米高的山坡,被炮彈炸得浮土一尺多厚,根本無路可走,是戰士們用擔架把他抬上去的。他在戰壕和坑道裏采訪戰鬥英雄,與“最可愛的人”開座談會,收集創作素材(回國後不久就發表了反映抗美援朝的作品)。我才22歲,怎能不接受他的指教呢!
由於“反右”的問題,我雖然沒戴上帽子,卻被部隊“複員處理”回到故鄉北京。我的父母早已去世,老舍這位二爹是北京市文聯主席,想在文聯或文化局給我安排個工作,不成;他拄著手杖親自領我到北京人藝,懇切地說:“我送這個侄子,來給你們當文藝學徒,搬布景”,還是不成。二嬸告訴我,“老舍是個空架子,沒權。”
我失業了,窮而為文,賣文糊口,小說、劇本、詩歌、相聲、小人書,乃至謎語、笑話,什麼都寫。誰教我?除了到圖書館看別人的作品,就是請老舍先生看稿指教。我的一首500行敘事詩《冰山卓瑪》,天津《新港》雜誌決定發表,但要“單位證明”,我沒有單位呀,老舍先生就寫了一封親筆信,“這是個可靠的青年,與我相識多年,我正幫他找工作……此信權作個證明吧。”可惜還是不行。最後由“轉建委員會”出了個證明:“複員軍人,政治可靠”,作品才得以發表。此事我沒敢對老舍先生說。這首詩受到好評(32年以後還被選人《中國新文藝大係》),得到100元稿費,給我家缺奶的大妞兒買了不少奶粉,同時我也受到鼓舞,又寫了一首長詩《菜農傳》請老舍先生指教,沒承想,他給我潑了一瓢冷水,“字寫得不錯,句子也通順,可是寫得太實,黃瓜、茄子不是詩!明說吧,你沒有詩才。今後甭再寫詩啦。”“那我應該寫什麼呢?”“帶個小板凳兒,到天橋去跟老百姓學說話!試著寫點兒短篇小說,長期當文藝學徒。”
這年我28歲。長期當文藝學徒,跟老百姓學說話--先生的肺腑之言,使我終生受益。
36年前,先生憤然辭世時,我也處在挨“批鬥”之中,他們逼我坦白交待與老舍的關係,鄙人隻能以沉默相對抗。不知這篇短文可否算個“補充交待”?歲月飄忽,鬥轉星移,我已供職22年的這個北京文聯,正是先生嘔心瀝血領導過16年的同一個單位。許多老同誌,老作家,像吳組湘、端木蕻良、曹菲亞、林斤瀾、鄧友梅、劉紹棠、葛翠琳、李克,都講述過老舍先生的許多故事。北京、山東,中國、日本、歐洲,都成立了老舍研究會,大家經常聚集一堂,研討老舍不朽的作品,談論這位語言大師的風格和人品,讚揚他與北京市民的血肉聯係。
真是,說不盡的北京城,說不完的老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