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傻,知道這化糞池裏充滿了沼氣,誰若進去,必死無疑。好在本研究所有各種農機具的樣機,又沒人管,我就用小推車運來一套新水泵,接上電源,先往農田的溝渠裏抽糞稀,又搬來鼓風機,往外吹沼氣。可惜,這套水泵屬於農田排灌機械,或日“清水泵”,不是抽糞稀用的那種汙水泵,所以,它把化糞池內上層的稀湯抽走之後,遇到下層的稠物,就堵住了。這道理我也明白,並不怨天尤人。此時,我來到本所醫務室,沒人,就自己拿了一些橡皮膏和凡士林,出門時撞見軍代表,他的革命警惕性陡然升高。
“你私自拿的什麼藥?幹什麼用?通過專政組了嗎?”
“就是他們叫我幹這活兒的。下化糞池,可是我身上有傷口,怕感染。”
“你就這麼嬌氣?貧下中農撿糞、搗糞、撒糞,他們為什麼不怕感染?”
“你知道白求恩怎麼死的嗎?”
“什麼意思?”
“聽說你是六幾年當的兵,要是早十年,我還在部隊,一定教練教練你--連白求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來當軍代表?來講‘老三篇’?”
他氣得直翻白眼,卻無言以對。看來,他真的不知道,白求恩大夫是在連續為八路軍傷員做手術時,操勞過度,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感染炭疽而犧牲的。我既然有這點兒常識,自然要比他說的貧下中農膽小啦。我用橡皮膏貼住傷口,外麵再塗一層凡士林油膏,然後,脫掉衣服,鑽進化糞池,站在齊胸的糞稀裏,用鐵鉤和長鉗疏通了管道口。此後一周,我多次洗澡,汗毛眼兒仍然黑臭。萬幸,傷口並未感染。那位不知道白求恩怎麼犧牲的軍代表也沒對我打擊報複。
往事悠悠,作此追記,大概有人看了不舒服。“文革”是個特殊時期嘛,事隔30年,你何必舊事重提,幹擾人們的好心情呢?這話似是而非。“文革”在政治上是被徹底否定了,但是誰能說今天的社會風氣與它無關?誰能說那些人室搶劫之後還要殺人,還要碎屍、放火的年輕歹徒,其殘忍的心理形成與“文革”無關?資產階級政治家科爾在“二戰”結束半個世紀之後,有一段反思:為什麼納粹屠殺幾百萬猶太人的時候,正直的德國人沒有站出來製止這種暴行呢?就是因為當年希特勒德國的社會道德淪喪了。因此,德國人今天還要繼續揭露納粹的罪行,讓年輕人了解曆史真相,警惕並且製止新納粹的抬頭。日本在這方麵就不如德國,其右翼勢力還在掩蓋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曆史罪行,還在蒙蔽本國青年,還在參拜靖國神社,不願意切斷與東條英機之流的思想聯係。誠然,“文革”是中國人自己的悲劇,與德日法西斯侵略外國不相同,但從道德敗壞的角度看,從它對社會風氣的長期影響看問題,又有相同之處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句中國人的至理名言,對咱們自己更應該是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