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十六元(2 / 2)

為這“16元”,我還挨過幾次批評,實在冤得慌。一次,農機研究所接受了為拖拉機設計配套農具的任務,鄙人愛開玩笑,說我的鞋就不配套--春天脫了棉鞋穿涼鞋,秋後脫了涼鞋穿棉鞋。所長大怒,說我給社會主義抹黑,叫我寫檢討。我說,這是實情,咱們相處多年了,您見我穿過一回皮鞋、球鞋、單鞋、夾鞋嗎?這雙塑料涼鞋用火筷子粘過多少補丁?這雙棉大頭鞋還是部隊發的哪!把這些情況都寫出來,您打算給我發困難補助嗎?

“發!”這位所長是小八路出身,為人直爽,辦事痛快,當天就發給我20元人民幣,“去買雙皮鞋穿”。

他開始注意我的腳巴丫子了。可惜沒見到皮鞋。就問:“錢呢?”

“給我家老大、老二每人做了條棉褲。”

又一次,十月了,我還光腳穿著塑料涼鞋。此時我已調到農機局管理處,處長摸摸我的單褲,“你還耍單兒哪!充什麼愣啊?一過五十準得關節炎。”

1969年,下放農村前全家合影。

我腿上汗毛濃密,便拉起褲腿兒給他看,“沒關係。您瞧,我穿著人造毛的毛褲,還有人造革的皮襪子哩!”

結果惹得處長也發了脾氣,“胡說什麼!我就不信,你也是國家幹部,能窮到這份兒上?少給社會主義抹黑!”

唉,所長、處長,如此熱愛社會主義,這倒不難理解,隻是這些當領導的怎麼就沒有一丁點兒幽默感呢?

還有一次,孩子病了,我騎車馱著她去醫院,一查,急性肝炎,需住院治療。鄙人當機立斷,把自行車騎到一家信托商店賣了50元,趕回來交了住院費。為此又挨一頓批。與前兩次不同,批評者不是領導,而是妻子,“窮瘋啦?賣車!看你往後怎麼去上班?”

“不怕,有現成的11路汽車嘛。”

這“11路車”指的是兩條腿走路。妻子聽得懂,落了淚。

直到1978年,我的第一個電影劇本開拍了,完全有可能得些稿費時,妻子才拿出100元存款來給鄙人買了一套斜紋布的中山裝,還有皮鞋、襪子,說是別在導演、演員麵前顯得太寒酸。想來慚愧,這竟然是我複員之後的第一套新衣裳。20年來穿的都是舊軍裝,綠的染成藍的、黑的,又洗成灰的、白的。真正令我吃驚的,是可憐的妻子居然能從牙縫裏節省下100元存款來。

總算熬過來了。雖然《十五的月亮》16元,總比我那個“16元”強啊。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現在有錢啦,溫飽有餘,可是妻子說:“你這點兒稿費是爬格子爬出來的,跟人家‘扭扭屁股也賺錢’的主兒不一樣。說句實話,馬路邊上剃頭的,擺攤兒賣香煙的,修自行車的,擦皮鞋的,抹紅嘴唇拉客的,都比你這當作家的掙錢多!甭老惦記著抽希爾頓、萬寶路,喝五糧液、竹葉青,我看哪,幹脆把煙戒了,逢年過節來瓶二鍋頭就不錯。別忘了,一毛三一兩的就是糧食酒,一毛七一兩的散裝二鍋頭,當年你喝過幾回?人得知足。”

可惜妻子沒入黨,否則,我真要選她當模範黨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