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真是寶島,品物之豐富令人歎賞,要在大陸另外找一塊三萬六千平方公裏的土地與之相比,恐怕不大容易。尤其是水果,品種繁多,味道鮮美,每一個觀光客隻要一踏上台灣的土地,就會立刻對此產生強烈的印象。有幾種水果是我在大陸從未見過的,例如芭樂、蓮霧、釋迦、百香果,也許近年來大陸已經引進了,我在廈門就見過蓮霧,但至少在我三十年前出國的時候的確是沒有的。
檳榔也應當屬於水果之類吧,長在樹上,形似棗子,青色,又有點像龍眼,說它不是水果,那叫什麼好呢?但說它是水果,它又從不跟別的水果一起賣,也不能像吃別的水果那樣吃。檳榔倒不是什麼台灣特有的東西,我的家鄉就有嚼檳榔的習慣,但那檳榔是幹的,好像經過醃製,嚼在口裏有某種香辣刺激的味道。台灣的檳榔卻是生吃,賣檳榔的人把圓圓的小檳榔從中剖開,夾些石灰(顏色是紅的,所以又叫“紅灰”),然後用荖葉(荖葉是另外一種植物,不是檳榔葉)裹好,一粒一粒地賣。吃時整粒放在嘴裏嚼,其香辣刺激的味道比我們家鄉的要強烈好多倍。我曾經嚐過一粒,剛剛嚼了幾下,便覺得有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比吃生魚片時不慎沾了太多的芥末時還要難受,從此不敢再吃。
台灣的生檳榔與我們家鄉的幹檳榔看起來完全不是一回事,顏色既不同,味道也有別,隻有嚼完之後吐出來的渣滓口水一樣是紅色的。不過台灣的檳榔似乎更紅,大概是因為加了紅灰的緣故(大陸醃製的檳榔製作時是否也加紅灰和荖葉,我沒有考證過,不好亂說),我剛到台灣的時候還常常看到滿街的紅口水,尤其是小城小鎮,那樣子真有點嚇人,像是患肺病的人吐出的血。但現在已經不大看得到了,至少在台北的街頭是絕跡了。
台灣人嚼檳榔的習慣就跟抽煙一樣普遍,尤其是中南部,又尤其是底層老百姓和出體力的人,格外嗜好此物,所以台灣賣檳榔的地方也就特別不同。別的水果一起賣,賣檳榔的攤子卻是獨立的,不叫水果攤而叫檳榔攤。台灣傳統的水果攤跟大陸沒有什麼兩樣,大抵是若幹木抽屜平鋪在店門口。檳榔攤就不一樣了,台灣的檳榔攤頗像警察的崗亭,隻是比崗亭要寬敞一些。水果攤是人人可擺,買的人固然老幼鹹宜,賣的人也男女平等。檳榔攤就不一樣了,台灣的檳榔是隻許女人賣,絕少看到男人賣的,買的人則一色都是男人,也絕少有女人去買的。女人似乎也不大嚼檳榔,若有嚼的,大抵就有點顧大嫂、孫二娘的氣概了。台灣賣檳榔的女人都一色是年輕女郎——台灣民間稱為“幼齒”,越“幼齒”越好,三十歲以上就不大合適了。台灣賣檳榔的女人還一色都是美人,醜女是不適合賣檳榔的。在檳榔攤(其實應該叫檳榔亭更為貼切)裏賣檳榔的女人有一個雅號叫“檳榔西施”。此語起於何時,我未曾考證,不敢亂說,隻能臆測,或許是在魯迅的《故鄉》流行之後吧。魯迅實在厲害,不過寥寥數筆,就把一個“豆腐西施”楊二嫂描述得活靈活現,凡讀了《故鄉》的人都忘不掉,從此以後“××西施”被反複模仿,“檳榔西施”應當也是其中之一吧。既然是西施,自然是越美越好,不僅要美,還要風騷,衣著要越暴露越好,姿態要越撩人越好,要撩得路人——主要是男人——不看都不行,看了不買都不行。最撩人的西施,自然生意就最好,錢就賺得最多。在這樣不斷競爭之下,台灣的檳榔攤越開越多,檳榔西施越來越美,檳榔西施的衣服越穿越少。隻要一出台北中心地帶,在公路兩旁你就可以看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盡是美輪美奐的檳榔攤,那崗亭木料甚少而玻璃甚多,看起來就像百貨公司的櫥窗。檳榔西施們坐在高腳的轉椅上,胸前的木案上攤著一堆檳榔,纖纖十指心不在焉地切檳榔、填石灰、包檳榔葉,而柳眉鳳眼卻流波四射,在捕捉路人,尤其是那些被強烈欲望弄得渾身熱燥得不行的卡車司機們。西施們雖然幼齒,卻打扮得很成熟,睫毛、口紅樣樣入時,上身大抵隻穿個窄肩帶而半透明的小薄衫,下身通常是短得不能再短的熱褲或熱裙。有些膽大的幹脆就穿著比基尼,大模大樣地在玻璃牆前扭動著身體。還有些西方電影看得多的,竟活學活用美國女星沙朗·斯東的經典姿勢,時不時地交疊一下長長的兩腿,而兩腿之間竟然是沒有內褲的。據說台灣南部還有些西施更大膽,幹脆什麼都不穿,隻在外邊罩一個透明的紗網,苗條的體形連同體毛都若隱若現,直看得司機們個個停車下馬排隊買檳榔。有些太年輕的小毛頭把控不住,開著開著,車子不是撞上路邊的電線杆,就是直朝著西施們衝過來,結果弄得車禍連連。立法委員們鬧著要立法禁止檳榔西施們穿著過分暴露,正人君子們則大歎人心不古。但無奈食色性也,司機們並不承情,西施們更不買賬,有錢賺就好,露不露是我的事,與你何幹?何況我身材這麼好,不露白不露,君不見好萊塢明星們不是一個比一個更露嗎?人家一絲不掛都可以,我還掛了一塊呢,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