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大東亞圖書館和糟老頭(2 / 2)

老頭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大概已過古稀之年,臉上有個酒糟鼻,我姑以糟老頭呼之。一頭髒兮兮的卷發,一部亂蓬蓬的絡腮胡,眉毛很濃,眉骨很高,朦朧眼,鷹鉤鼻,背老是佝僂著。他每次都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幾乎從不改換。大家都離他遠遠的,因為他滿身怪味,實在不好聞。有一次一位老館員偶然告訴我,別看這老頭現在髒兮兮的,年輕時也是帥哥一個,出身富家,而且在哥大東亞係念博士,但是好讀書,不求甚解,又喜歡跟美女鬼混,終於沒有把博士論文寫出來,於是也就沒有拿到學位,隻能在幾所大學裏輪流做些短期的工作,當不了教授。後來據說神經出了問題,老婆也跟他離了婚,家產也蕩盡了,從此孤身一人,弄得幾乎要流浪街頭。忽一日,這老頭來到他年輕時候常來的東亞圖書館,大感舒適,此後便天天來,雷打不動,開門便至,閉館才走,塑料袋裏裝的衣裳雜物,加個三明治作中餐。

我幾乎沒有看到他講過話,因為也沒人跟他講話,盡管大家都因為他的體臭而不願意靠近他,但也沒人幹涉他,館員也從不趕他,因為這裏沒有趕人的習慣,何況這老頭每天都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看書,並不影響別人。我常常靜靜地觀察這個老頭,看他每天都坐在同一個地方,又有一部大胡子,竟然想起馬克思,仿佛東亞圖書館也就成了當年的大英博物館。但立刻又想到魯迅筆下的人物,那明顯與現實脫節的呆傻,無人理睬的落寞,實在也很像一個美國的孔乙己。不過他總算比孔乙己幸運得多,他四肢健全,沒有斷腳,他還有飯吃,還有一身雖然很髒但到底比孔乙己的長袍好得多的西裝。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每天坐在這個非常優雅的圖書館裏,讀他想讀的任何一本書,沒人幹涉他,沒人欺負他,更沒人譏笑他,打罵他。

有一天,我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跑去跟他打個招呼,發現他並不啞也不聾,於是便聊了起來。這一聊讓我很吃驚,發現他居然是一個參加過二戰的老兵,他對日本、中國都不陌生,我猜他的神經出問題,說不定是戰爭當中頭部受過傷,但我沒有多問,他也似乎不願多說。我們從此便成了熟人,見麵時至少點點頭,問個好,說一兩句話。有一天,他竟然拿了一張紙,上麵寫了幾個漢字,我記得其中有“亓”、“炁”,還有幾個,我記不清了,他把紙遞到我麵前,說:請問這是什麼字?是不是你們把它們簡化成這個樣子了?我著實吃了一驚,這說明他知道我來自中國大陸,而且知道中國大陸使用簡體字,而且說明他漢語修養很不錯,竟然會注意這些我們一般中國人都不會注意的字,這讓我對他大為改觀。當然我告訴他這幾個字並非簡化字,是古已有之的,隻是不多見罷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是嗎?謝謝你告訴我。然後又坐回原位上讀書去了。

離開哥大二十年了,我還常常想起東亞圖書館,而且每回都會連帶想起這個老頭。啊,褐發碧眼的孔乙己,你還在人世嗎?別傷心,每個社會都有被命運始亂終棄的人,在競爭中失敗而落伍的人,你活在現代,又活在美國,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幸運者了。

2011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