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高考填誌願的時候,武大根本沒有進入你的視野。落榜之後,武大居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學府。有一次,你與一位同齡的青年老師穿過武大校園去東湖遊泳,他忽然指著遠處綠蔭叢中的一幢小洋房對你說:“那是胡承暉爸爸的家。”胡承暉是你們的同事,他父親是武大的教授。你“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以你年少輕狂的個性,坦白地說,你從前並沒有把大學教授當作自己的奮鬥目標。但現實卻是,你連大學的門檻都進不了,武漢大學的教授在此刻對你已經是一個飄渺的夢境,你說什麼好呢?去東湖遊泳吧,這個跟你不相幹。
你當時不可能也絕對沒有料想到,漫長的十幾年以後,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之後,在你被打到地獄邊緣的時候,你居然會時來運轉,你居然會踏進武漢大學的校門,你居然成了那位住在綠蔭叢中的胡教授的學生。真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還有更巧的,當你坐公交車去武大,在武大校門下車的時候,突然看到當年指著胡承暉爸爸的洋房給你看的那位青年老師,他叫高宏,居然也從公交車的另外一個門裏走下來,身上跟你一樣背著一個背包。你們兩個幾乎同時驚訝地問對方:“你到哪裏去?”然後你們倆也幾乎同時回答:“武大。”於是你明白,高宏跟你一樣,也是剛剛考進武大的“進士”——一九七八年“文革”後首批研究生,社會給了他們這樣一個雅號。他跟你一樣,也沒念過大學——因為肺病,跟你同一年留在實驗中學——你們的母校當老師,他教數學,你教俄語。他也跟你一樣,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因為你們一起組織了一個“反動詩社”。不過最近這兩年大家都在埋頭讀書,見麵很少,居然互相都不知道對方正在報考武漢大學的研究生,當然也更不知道對方已名登金榜。“無巧不成書”,指的是小說,其實小說哪有現實精彩?
開學典禮上童懋林副校長致辭,其中提到,今年招到的研究生都很優秀,她舉了個例子,說,一位老教授,逢人便講:“這回總算招到了一個好學生,古代漢語居然考了九十多分。”這是“文革”十年以來,其實也是開國二十九年來第一次招考研究生,第一次真正按成績,而不是按家庭出身、政治條件錄取學生。這位老教授的話其實別有深意,不知道童校長聽出來沒有?後來聽說童校長口中的老教授就是胡承暉的父親,不久之後成為你的導師的胡國瑞先生。
入學之後有一天,同寢室的李中華,他原是武大畢業的,領著你去拜見係裏的蔡守湘老師。蔡老師是性情中人,全不像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他第一次跟你見麵,就大聲說:“你就是唐翼明?你的記性怎麼這麼好!你的古代漢語試卷是我改的,我給了你九十八分,有老師說,不行,這太高,哪有古代漢語拿九十八分的?我隻好把其他老師都叫過來,給你挑錯,挑來挑去,最後還是給了你九十四分。”蔡老師沒有給你們開過課,但是你因此牢牢地記住了這位直爽的長輩。後來你在台灣看到他出版的《唐人小說選注》,特地買了一套。可惜你這次退休回來,蔡先生已經去世了,你隻見到他的兒子。
進了武大校門的你,一頭紮進書海。這一年你三十六歲,本命年,相書上說,男人的事業三十六歲才定根,看來還有點像。在這個連名字都很優雅的珞珈山上,麵對著山腳下浩渺美麗的東湖(它有六個西湖大),在三春櫻花,六月荷色,九秋桂子,臘冬梅香之中,在滿校園的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你的生命開始了一個新的裏程,你終於放棄了幼稚的皇帝夢、諾貝爾夢,你也逃離了監獄和勞改的陰影,踏上了一個人文學者平實而寬廣的路——其實也是你最應當走和最合適走的路。“神自有美意的安排”,如你母親常常所說的。
2009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