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耳光(2 / 2)

那個時候北京“三字兵”出了兩個著名的人物,一位是偉大領袖親自接見過的宋彬彬,一位是高唱“血統論”的譚力夫,也是一女一男,你每次想到戴玉霞、顏西安,便想到宋彬彬、譚力夫。正是宋彬彬和譚立夫這些人後來組成了北京市紅衛兵聯合行動指揮部,簡稱“聯動”。“聯動”的勇士們常常深夜騎著摩托車從北京城裏呼嘯而過,揮舞著銅頭皮帶,打得“牛鬼蛇神”們頭破血流。那麼戴玉霞的這一巴掌和顏西安的那一隻腳,又有什麼奇怪呢?

“文革”後期你從“牛鬼蛇神”隊伍裏解放了出來,組織宣布,前一段的審查是必要的,所謂“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這八個字你記得如此之清晰,大概此生不會忘記,但腦子裏總像有鬼似的,每每把這八個字同“莫須有”三個字攪在一起)。但是現在姑且“保外就醫”,暫不戴帽,不過他們警告你說:“帽子拿在群眾手裏,如果不老實,就隨時再戴上。”但實際上你是恢複自由了。有一天黃昏,你在粵漢碼頭附近散步,居然迎麵撞上戴玉霞,你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她了。你沒有料到她竟然叫了你一聲:“唐老師。”然後囁囁嚅嚅地說:“老師,對不起你,那時候……”你趕忙截斷她,說:“沒什麼,革命嘛,我不會記恨你。”你的確沒有記恨她。那年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這一巴掌雖然沉重,畢竟並不要命,劉少奇不是也挨了劉濤一巴掌嗎?劉濤還是他的親生女兒呢,戴玉霞不過是你喜歡的學生而已,有何難以理解?有何不可原諒?

你不僅原諒了戴玉霞,也原諒了顏西安(雖然你後來再未見過這個學生,但你相信他如果碰到你,也會跟戴玉霞一樣向你道歉的)。你連宋彬彬這樣的人也都原諒了,二十年後你在紐約還戲劇性地遇到了宋彬彬,雖然她貴為宋任窮的女兒,那時也還得去餐館打工,你還帶著她一家一家地去問呢。譚力夫後來據說做了北京圖書館的副館長兼黨委書記(不知現在還是不是),跟你的一個好友金宏達(也是副館長)成為同事,不也挺戲劇性的嗎?偉大領袖所發動的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集大劇、正劇、鬧劇、悲劇於一身,實在是千載難逢。你、宋彬彬、譚力夫、戴玉霞、顏西安都應當感謝命運,你們目睹而且親曆了這一場震古爍今的曆史大戲,而沒有像劉少奇、彭德懷、賀龍、林彪那樣屍骨無存,實在是很值得慶幸的。你和宋彬彬、譚力夫、戴玉霞、顏西安們,一樣都是看客,頂多算是跑龍套的,有什麼不可忘掉的過節和不可原諒的仇恨呢?你不僅願意帶宋彬彬去餐館找工,也願意跟譚力夫握手,更願意原諒戴玉霞、顏西安。

你於是對學生們說:“你們下次一定要把戴玉霞帶來。我都原諒她了,你們還不原諒嗎?”

2009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