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又有十年了。那是1999年的暑假,你在台灣政治大學教書,你的母校武漢大學邀請你回來講學。一群你在三陽路中學教過的學生聽說你回來了,便舉行了一個小Party來歡迎你,男男女女來了幾十個。聊起往事,大家都很開心。你突然想起一個女生,便問他們:“戴玉霞呢?她怎麼沒來?”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說:
“誰知道她在哪裏!”
“我們都不跟她來往。”
“她還有臉來?”
“哼,這種人……”
你問他們:“怎麼了?”他們說:“她那時居然敢打你,我們都瞧不起她。她也沒有臉再跟大家來往了。”你一時無話。
戴玉霞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女孩,性格很開朗,長得比一般女孩子高大,雖然談不上很漂亮,但也不醜。大大咧咧的,做起事情來很麻利,又是個幹部子弟,一天到晚高高興興的,臉上總是帶著笑,一副很自信的樣子,正是今天人們常說的那種“陽光女孩”。老師們都很喜歡她。你也喜歡她。你之喜歡她,還有另外一層理由,因為她的語文成績很好,而你是她的語文老師。她文筆不錯,你評講作文時會念些好的習作給同學們聽,她的文章便常常在其中。
“文革”開始的時候,她正是應屆畢業生。1966年6月11日的中午,你被當成現行反革命揪出來的那一天,從教室裏把你叫出來領到校長辦公室的女孩正是她。她當時是學生團委書記,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最早的紅衛兵頭頭。這個紅衛兵就是被後來的造反派稱為“三字兵”的保皇派。揪鬥“牛鬼蛇神”、剃光頭、遊街、抄家、“破四舊”,這批人在當時可謂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因為大多是幹部子弟,他們身上都有著很強烈的以革命血統自居的驕傲,“老子打江山,兒子坐江山”是他們的中心理念。而曾經被他們的老子們革過命的對象及其後代,在他們看來,自然是應當繼續被專政的,因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隻有把“牛鬼蛇神”連同他們的子孫後代永遠踩在腳下,這才能夠“永保紅色江山萬年長”。他們認為隻有自己才有資格被稱為革命小將,也隻有自己才可以為所欲為,所以後來有些非“紅五類”出身的學生也起來組織“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的時候,他們是憤怒而且瞧不起的,他們喊出了口號:“隻許左派造反,不許右派翻天!”
一次批鬥會上,戴玉霞伸手打了你一記耳光。這一記來自自己最喜歡的學生的耳光,對當時的你來說,的確有不可承受之重,就像另一個名叫顏西安的學生,把腳踩在你的背上有同等的分量。你費了很大的勁去尋繹這一掌一腳背後的邏輯和合理性。你後來終於找到兩條說服自己的理由:第一,你是在背負父輩的罪孽,他們對人民犯了罪,你是在替他們贖罪。第二,你是在間接為革命作犧牲。你向自己解釋說,古今中外每當曆史的車輪轟轟烈烈地向前運行的時候,總有些路邊的小花小草被碾傷、碾死,你不幸就是那無辜的花草之一。你不應該怨恨曆史的車輪,你應該高興,你以自己的犧牲為革命作出了貢獻。你雖然難免在深夜懷疑這隻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但那個年代不自欺欺人怎麼活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