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的刹那(1 / 2)

你一直認為,人的記憶不是連續的,而是斷斷續續點狀的,能夠深深地留在你的記憶裏的,總是那些最亮的點,或最黑的點;最美的點,或最醜的點;最好的點,或最壞的點;最高興的點,或最悲哀的點。還有一種點,不怎麼好形容,想起來也許啼笑皆非,你姑且名之為荒謬的點,這也許是你一輩子最難磨去的地方。你對十年“文革”的記憶就是由這許許多多的亮點黑點美點醜點所組織起來的,而其中最難忘的,卻是一些荒謬的點。比如1966年6月11日,那一天中午你從巡視午睡的教室走出來,突然發現滿校都是你的大字報,所有的人都變了臉,朋友成了仇人,學生成了敵人,那種荒謬的感覺真是難以言傳。

你在“文革”當中碰到第二個這樣的點,是在兩個月以後。你在團委辦公室裏關了二十多天,這中間上麵派來了工作組,說要執行政策,決定把你從團委辦公室放出來,到群眾中接受批判,也說服了學生不再亂動拳腳。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突然從北京刮過來一陣“破四舊”、橫掃“牛鬼蛇神”之風,立刻席卷全國。偉大領袖四十年前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寫的對付地主老爺、大奶奶、少奶奶們的手段全都被搬了出來,再加革命群眾的創造發明,增加了若幹新花樣,於是全國興起了抄家、燒書、戴高帽、掛黑牌遊街示眾、坐噴氣式連帶拳打腳踢的批鬥,一時風起雲湧,壯觀非常。所有跟“牛蛇鬼神”牽得上關係的人都一概被揪了出來,脖子上掛上各種各樣的招牌,例如“曆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走資派”、“三反分子”、“地主”、“富農”、“不法資本家”、“右派分子”、“摘帽右派”、“反動學術權威”,乃至於“壞分子”、“流氓”、“妓女”、“破鞋”,真是琳琅滿目。本來是“六億神州盡舜堯”,結果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半革命群眾、一半“牛鬼蛇神”了。鄉下最倒黴的是地主、富農,湖南的道縣、河北的大興縣是見地主、富農以及他們的“狗崽子”就砍,連殺數天,屍橫遍野,許多戶被殺絕。在城市裏,首當其衝的就是老師,因為學校是革命小將最多的地方,所以一口惡氣就出在老師們身上。據說北京市某中學的一名女老師在八月毒日之下,被學生拉到操場,罰跪玻璃碴,曬得奄奄一息,血流滿地,突然有一個更聰明的學生提了一罐滾開水來,從頭淋下去,終於幫助這位老師提早涅槃,脫離苦海。

這股風不久就吹到武漢,吹到你所在的三陽路中學。八月下旬的一天,大概上午九點多鍾,你們四個“牛鬼蛇神”——最開始隻有你一個反革命,過了不久,你們的校長,就是那天把你叫到辦公室的趙箴校長,也被揪了出來,罪名是包庇你這位反革命分子,於是成了“走資派”。再不久,副校長王榮章也被揪了出來,罪名是夥同校長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當然也是“走資派”。最後揪出來的,則是一位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中年老師彭君亮,罪名不知道,頭銜隻是老右派。所以此時你們學校是四個“牛鬼蛇神”——突然被叫到操場上。

你非常驚異地發現,那些革命小將竟然要替你們化妝。第一步是剃掉頭發,三個男人都剃成光瓢,女校長則剃掉一半頭發,那時有個雅號叫“陰陽頭”。你後來聽說,那剛烈的趙校長死命反抗,結果還是一個左派的女教師(那時隻有左派教師的話才管點用)出來說了兩句話,校長的陰陽頭才隻動了兩刀,而沒有完成。接下來的化妝是找來四個痰盂,扣在你們的頭上,那個長長的洗痰盂的棕刷子則從背後的領口插下去,又用繩子綁住,那樣子自然是模仿舊時戲台上罪人綁赴刑場時背上所插的標子,隻要一看到那標子,就知道這個人的腦袋很快要與身子分家了。這種戲碼除了舞台以外,在我們這個國家的現實當中,也是常常上演的。不要說“文革”當中,就是“文革”以前,在槍斃犯人之前,也每每是這副裝扮,那犯人成排地站在一輛敞篷的卡車上,滿城遊街。你作為一個老師,就經常受命帶著你的學生排隊到校門口的馬路上,觀看這些綁赴刑場的罪犯遊街。據說這種生動的階級鬥爭教育課,可以讓孩子們從小就樹立階級鬥爭觀念,痛恨階級敵人——當然更重要的是從小就心生畏懼,知道如果當了反革命分子或者壞蛋就要照此辦理,所以千萬幹不得。戴上痰盂插上刷子以後,下一步就是拿來四塊早就寫好字的硬紙牌,為了使人看得清楚,紙牌都做得很大,把整個胸部都蓋住了。上麵分別寫上“反革命分子唐翼明”、“走資派趙箴”、“走資派王榮章”、“老右派分子彭君亮”,自然每一塊牌子上都有一個大紅圈,加一個大紅叉。再接下去,是給你們四個人每人發一個小臉盆,一根木棍,交待你們等一下遊街的時候,要隔兩分鍾敲一次臉盆,然後自報頭銜跟名字,即紙牌上寫的東西,前麵加上“我是……”,最後又有人找來一根長繩,把你們四個人的手都係在這根長繩上,就像你們小時候把螞蚱係在繩子上一樣。當他們替你們化妝打扮的時候,你自然不能指望他們溫文爾雅,像現在描述的這麼平靜。那是一群革命小將,在旁邊吆吆喝喝,伴隨著笑聲、罵聲,時不時地還要敲你幾下,嘴裏還要不停嚷著:“老實一點!”所以你們每個人都隻能任由他們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