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現在還不是明星,以後大概也不會有成為明星的希望,而且老實說,你也完全沒有當明星的興趣,因為你已經嚐過一夕成名的滋味。
那是1966年6月11日,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但在你個人的生命史上,卻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事隔四十三年,居然很多細節竟還曆曆在目。幾十年來你努力不去想它,也很少向人談起,但你知道它已經深深地刻在你的記憶裏,或者說已經被壓到潛意識裏,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大抵都是從這一天開始的事情在作怪。前幾天,跟一位比你年輕的朋友提到此事,她建議你寫下來,你想想覺得也對。把它寫出來,或許對健康有益,那就寫一寫吧,免得將來得了健忘症,想寫也寫不出來了。
事情發生在1966年的夏天,其時“文革”已經開始,“5·16”通知已經下達,6月1日《人民日報》刊出了氣勢豪邁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報紙上每天都有各地“文革”進展的消息與報道。你那時對政治頗敏感,思想相當進步,知道一場偉大的革命正在興起,但這場革命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卻毫無先見之明。6月11日那天,天氣晴朗,早上吃完飯照常去學校上課、上班。你那時教初三的語文,因為初三(二)班的班主任懷孕生產,所以你同時兼任這個班的代理班主任。這個班的教室位於你們學校唯一的一座教學大樓的頂層四樓,而且是最靠角上的一間房,從窗戶裏俯瞰下去,是學校的籃球場,穿過籃球場,斜對麵是老師的辦公區,連著幾間教研室,再進去就是行政人員的辦公區,最裏邊是校長室。
午飯後學生們趴在課桌上睡午覺,你則在教室裏巡視。突然一個女生出現在門口,叫了你一聲,說:“校長叫你去。”這個女生是學生會的幹部,活潑開朗,你平時很喜歡她。但是她今天叫你的聲音卻有點冷冰冰的,不過你也沒有多想,便趕緊跟著她,一腳跨出教室。一刹那間,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踏進了一個魔術世界——整個教學大樓的第四層樓的走廊上全部掛滿了大字報,大字報是用黑色的毛筆寫的,可是很多地方卻用紅色的毛筆畫上了道道、波浪線。你第一眼看到的標題就是《揪出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翼明》,“唐翼明”三個字用三個紅圈圈起來,每個紅圈上還加上一個大大的紅叉,仿佛要把唐翼明分屍三塊,釘在三個紅色的十字架上,隻可惜這些紅十字架卻是歪的。再望過去,所有的大字報也大都是這個格式,標題雖然略有不同,也不過是大同小異,例如“揪出”換成“打倒”、“批倒”、“鬥臭”,“反革命分子”換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偽裝的敵人”之類。你那一年二十四歲,身體還算健康,心髒沒有什麼毛病,所以雖然覺得很神奇,但並未暈倒。學生正在午睡,四周安安靜靜,你跟著那位女生,從四樓下到三樓,令你不勝好奇的是,三樓的走廊居然和四樓一樣的打扮,牆上也都掛滿了黑字紅叉的大字報。於是又下到二樓,竟然還是如此,下到一樓,也一樣。你當時心中最大的疑問是:所有這些大字報怎麼會突然在半個小時之內都冒了出來?在這之前,學校不僅沒有一張大字報,也都沒有關於你的任何消息。
教學大樓下到了底,接下去穿過操場,操場的頂端是跟居民區隔開的牆壁,你發現那牆壁上竟然也貼滿了大字報。接著進入教師和行政人員的工作區,發現所有的過道上、牆壁上也是一色的大字報,連每張大字報的大小、紙張也都一模一樣。這個時候你的心裏除了驚訝便隻剩下佩服,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效率如此之高,行動如此之一致,都是你這個二十四歲的青年生平第一次見到。穿過整排的教研室和辦公室,便來到了最裏間的校長室。你們的校長叫趙箴,是一位中年女子,比你大一輪,那時也不過三十五六歲,她和你關係相當好,應該說她很器重你。她是一個南下的老幹部,東北人,十六歲就入了黨,人很直爽,書雖然讀得不多,但卻頗識才而且愛才,她常常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誇獎你,說你雖然隻有高中畢業,卻比許多大學畢業生教得更好。你那時頗感謝她,所以工作也特別賣力。她人很和氣,對你則和氣中還帶著幾分親熱。可是那天一踏進她的辦公室,卻發現辦公桌後麵是你從沒有見過的一張冷臉,她也沒叫你坐下,劈頭就是一句:“唐翼明,你還有什麼事沒有向黨交待的嗎?”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事沒有向黨交待?你的情況她不是都一清二楚嗎?你也從來沒有向她隱瞞過什麼,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所以隻回答了兩個字:“沒有。”於是她提高了聲音,用更加嚴厲的語氣說:“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老實交待!”便揮了揮手,示意那個學生把你帶出去,於是你跟著那個女生走出校長辦公室,穿過琳琅滿目的大字報,來到夾在教研區和行政辦公區中間的一個小房子,你記得好像是當時學生團委的辦公室。房子小小的,大概隻有十個平方米,門對著辦公區中間的走道。屋裏已經空空的,看來是把東西都搬走了,隻剩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你剛進屋,轉過身來,立刻就發現有兩個學生手持水火棒,站在門口,像一對門神。你在椅子上坐下來,發現桌麵上有一層灰,你用手指沾了唾沫在上麵畫了幾個字,你記得是:“相信群眾相信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