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覺得要小便,便問那兩個手持水火棒的學生,他們竟不知道如何辦,於是一個人跑去請示“上級”,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個痰盂(這玩意兒大陸今天已經很少了,但在你年輕的時候則到處都有)丟在牆角,說:“就拉在這裏。”在學生麵前拉尿,你覺得很不習慣,但終於沒有辦法,憋了半天還是拉了。後來你又想大便,一位手持水火棒的學生又跑去請示,終於批準,不過增加了兩個手持水火棒的學生,四個人押著你穿過操場,去教學樓下麵的廁所,因為老師所在的教研區和辦公區是沒有廁所的。當你走到操場中央的時候,突然被幾個還沒有離校的學生發現,於是你立刻聽到一陣吆喝:“唐翼明出來了!”不知道從哪裏立刻就跑出來許多學生把你給圍住,而且人數有越來越多之勢。隨著口號聲、叫喊聲,有幾隻拳頭就打到了你的臉上跟頭上,又有幾隻腳踢到了你的腿上、屁股上,那四個持水火棒的學生想要攔阻,但似乎也攔不住,或許他們也覺得不必阻攔,於是你在拳腳交加之中穿過操場,走進廁所,蹲上茅坑,四個手持水火棒的學生則守在廁所門口。你喘了一口氣,慶幸其餘的學生沒有跟著進來。這個廁所一共有四個茅坑,中間隻用三塊水泥板隔開,水泥板不到一人高,上麵是空的。你正在方便時,突然發現有一團東西從後麵越過水泥板掉在你的腳邊,接著就有一陣衝鼻的臭氣散發出來。你當然立刻就明白,那是一坨大便,看來你的後麵正蹲著另外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男孩。不過你很幸運,那個不高的水泥板畢竟起了一點作用,使得他沒有辦法瞄準,所以那坨大便並沒有擊中你的頭,而且那個惡作劇的學生似乎膽子還不夠大,丟了一坨大便之後就匆匆地跑了。你完事之後,蹲在茅坑上猶豫了很久,一直等到確認那群對你施以拳腳的學生已經不耐煩地離開,你才站起來係好褲帶,在那四個手持水火棒的學生的簇擁之下,用跑步的速度穿過操場,回到那個小辦公室。
你終於累了,於是躺到臨時架好的木板床上。一時間睡不著,你跟自己說:唐翼明,你終於出名了。不過倒真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幾個頭銜也讓你覺得實在承受不起,“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這頂帽子實在是太高了一些。解放的時候你才七歲,除了學校你沒有到過任何地方,對毛主席你更是佩服得不得了,《毛選》四卷一出來你就從頭到尾仔細地通讀了一遍,一本《毛主席語錄》剛出來不久,三百多條,你就可以從頭背到尾,說你“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實在是有點奇怪。不過,你剛才從一張大字報上瞥見了“拓荒者詩社”和“反革命小集團”幾個字,你有點明白了,那是幾年前你還在省實驗中學教書的時候,跟幾個喜歡文學的年輕老師組織的一個詩社。可是,你們除了寫詩作文之外,並沒有幹過什麼反革命勾當啊,而且在你看來,你們寫的詩文也都是革命的啊。就算有點懷才不遇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值得這樣翻天覆地嗎?但你那個時候畢竟年輕,痛心了一陣,流淚了一陣,最後還是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你才比較清醒了一點。你終於明白,你已經被關在這個小屋裏,自由不再屬於你。
現在回想起來,1966年6月11日,對於別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但對於你來說,則是一個“飛躍”。你從此告別了幼稚,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懷疑主義者。
2009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