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人物——大舅王祺(1 / 2)

你清理舊日書畫,找出一幅字來,上麵寫著一首詩:

細雨重籬晝掩門,野花閑放欲黃昏。

關山道是胡塵滿,振臂宜偕招國魂。

落款是:

此大舅醁散居士王祺淮君先生贈吾母詩,題曰:畫扇贈菱妹,作於一九三三年,距今一甲子矣。一九九三年元月翼明奉母命敬錄。

十八年前那個早上的情景突然閃入你的腦屏,那是一個晴朗的清晨,台北屋前小花園裏一片生機勃勃,陽光照在樹葉上閃閃爍爍,有幾隻小鳥跳上跳下,高興得很。父母都起來了,弟弟妹妹也起來了,弟弟是專程從大陸長沙趕來,跟你們一起過年的。媽媽興衝衝地對你說:“翼明,吃完早餐後我要你寫一幅字。”你說:“好。”心想,媽媽一定又是要你寫《聖經》。這幾年來,每年聖誕節前後,媽媽總會叫你寫些《聖經》上的話,分送給她的教會姐妹們。前幾天已經寫了好些張,是不是她又想起什麼人了?

飯後你清開桌子,鋪上毛氈,準備好紙筆,浩明也過來了,你問媽媽:“寫什麼?”媽媽說:“我昨天晚上睡不著,想起你們的大舅,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是一百〇三歲了,唉,可惜死得太早,都死了五十多年了。”停了一會兒,她又說:“翼明最像大舅。大舅也是個書法家,詩也寫得好,還會畫畫。我想起他六十年前曾經畫了一個扇麵給我,還題了一首詩在上麵,這扇麵我一直珍藏著,可惜三十八年時走得匆忙,留在大陸,現在大概早就毀了,唉。”她在茶杯裏加了一點開水,走到桌前來,接著說:“翼明,你今天就給我把這首詩寫出來,我怕以後會忘記了。”她接著把詩念了一遍,你把它寫在一張小紙上,然後就把宣紙鋪開,提起毛筆寫了上麵那幅字,媽媽和弟弟都站在旁邊,都說好。

過一會兒,父親也走了過來,說:“翼明這張字寫得可以,我們拿去裱好,掛在廳裏,也是個紀念。”後來這張字就一直懸掛在台北民生東路父母家的廳堂裏,一直掛了十五年,直到你2008年退休,才把它取下帶回武漢來。三年來一直放在儲物間裏,差一點都忘了,今天無意間翻出來,立刻想起父母十八年前的那個早上說的話。過幾天應當把這張已經有些蟲蝕的字送去重新裱一下,掛在閱江樓的牆上,你想。

大舅是個傳奇性的人物,而且一直是你心中的偶像,倒不是因為他是你父母兩族長輩中官做得最大的,而是他那些傳奇性的個性和經曆,甚至他的長相。你很小的時候就聽你母親說過,大舅的小手指有四節,而我們大家的都隻有三節,還有他手上的關脈(中醫看病時拿的脈)不在手心這一側,而是在手背那一側,媽說那叫“反關脈”,一般人是沒有的。你後來一直在心裏琢磨,難怪大舅書法那麼好,畫也那麼好,原來他的手就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你也就一直擔心自己書法不會太出色,因為沒有舅舅那樣的異稟。你母家姓王,是王夫之的後代,而王夫之又是東晉王導、王羲之的後代,你媽媽後來常說老家有一副對聯,道是:“三槐世澤,兩晉家風。”你常常在心裏琢磨,不知道王羲之、王獻之是不是也有四節的小手指?是不是也長著反關脈?如果他們也有,那就真令人沮喪,如果他們沒有,就可以放心了。你其實內心中常常有點沾沾自喜,你畢竟有一半王氏的血統。你在武大的老師王文生先生跟你同鄉,也是這一族的,他的父親跟你母親同輩,都是“德”字輩,王老師就常跟你開玩笑說:“你應該叫我表哥,難怪你字寫得好,莫不是有二王的遠祖遺傳?”

你媽還跟你講過舅舅二十出頭的時候正值辛亥革命,他是老同盟會會員,便立刻返回湖南策動響應,湖南反正以後,又奉命潛入南京從事策反,一行四人,三個犧牲,獨有你舅舅進了南京,因此立了大功,也因此被後來的“中華民國”政府褒獎並官費送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留學。你最近才有機會看到大舅的照片,一個大頭,禿到沒有一根頭發,兩道濃眉緊緊壓在炯炯有神的雙眼上,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正氣凜然、性格剛烈、敢於冒險犯難的角色,怪不得他十六歲就在黃興的介紹下參加了同盟會,二十一歲(1911年)就做了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時的內務部秘書,且成為孫中山的密友,三年後孫中山改造同盟會組成中華革命黨(國民黨前身),你大舅是最先協助孫中山建黨的幾個人之一,所以1921年孫中山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時,就特召你大舅作他的秘書。你媽還跟你說過大舅生在寅年寅時,媽媽的祖父仁圃公說他的八字是“二虎排牙”,格局了不得,將來“必成大器,光大吾門”。甚至還作了一副對聯貼在家門外:“門外植新槐,依然疇昔三公府;堂前來舊燕,豈是尋常百姓家。”後來大舅果然做到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如果不是1937年他四十七歲時就因病早逝,做到“三公”真是沒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