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師是你初中三年中接觸最多的師長。但你直到現在都還吃不準該怎麼去評價這個人。他無疑是一個聰明人,但他留在你的記憶中的印象,卻遠不像王校長那樣正派慈祥而富有同情心。每次想到他,你總是無法忘記,他那次玩弄小小的詭計,借口班上有同學丟了東西,而把全班同學關在教室裏,卻派兩個班幹部去搜查你們寢室。結果自然沒有搜到什麼贓物,卻“意外”發現了你母親寫給你的一劄信件。他把這劄信件上交給學校領導,於是你就成了他積極申請入黨的貢品與祭品。你也就是在他的手上,拿到了那年的丙等操行。如果不是王校長後來替你把丙等改成乙等,那麼你到武漢就考不上高中,你的人生道路肯定就要改寫了。你努力地去想他的許多好處,但卻始終無法忘記這刻骨銘心的刀痕。你到現在自然可以原諒他,你知道在那個年代,所有要求進步的革命青年都是這樣做的。人的自私的本性,在那個年代總是穿著“無私”、“講原則”、“大義滅親”這些華麗的服裝上台演出的。你可以不計較盧老師為了自己的前途而對你使出的這種小伎倆,但是你卻因而更加體會到王校長的愛心與偉大。你也因而知道,無論在多麼齷齪的時刻,一個真正正直的人,與不夠正直的人,他們的表現還是會有區別的。
但是平心而論,除了這件事以外,他並沒有與你特別為難的地方。作為你的班主任,他自然明白你是班上最優秀最聰明的學生,隻是努力把自己對你的欣賞不表現出來而已。你那時個子很矮小,初中三年都坐在第一排。他講課時常常就站在你的麵前,距離不到一米。有一次讀魯迅的一篇文章,他要大家把這篇文章分成幾個大段,每一段取一個簡短的小標題。他話一停,你也沒舉手就把你的分法跟標題講了出來,你明顯看到他露出一臉十分驚訝的神色,下意識地把捏在他手中的備課筆記本翻過麵去。你心裏不禁得意地竊笑,因為你的分法和標題都跟他的一樣,他懷疑你是看到了他的備課本才說出來的。還有一次他組織了一個全班的猜謎晚會,三個甲等獎居然被你猜中了兩個,你到現在還記得其中一個字謎是這樣的:“莫要中間,亦不要下頭,隻要上頭。尚要上頭做下頭,須將左邊做右邊”(答案且不說,讀者猜吧)。到第二次再辦猜謎會的時候,他就把你叫去,要你幫他自編幾個謎語。初三下學期,全校舉行數學、作文、演講比賽,你得了兩個第一名,一個第四名。頒獎時卻有一個最貴重的獎品——一支鋼筆還沒到貨,校長說貨到了再補發。這鋼筆一直到期末才到,那時候你已經收拾行李準備去武漢了,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有一天他特地告訴你鋼筆到了,要你去領獎。你說你不要了,他卻立刻說:“怎麼可以不要?這是你的獎品。來,我帶你去。”他居然牽起你的手,把你領到教務處去拿鋼筆。這是兩年來他對你最溫情的一次表示,也因而使你對他的不滿至少降低了一半。難道是人之將別,其行也善?
你後來去了武漢,考上了湖北省當時最好的高中。開學不久,你給他寫了一封信,也是此生給他寫的唯一的一封。向他描述新的學校是如何氣派,校園如何漂亮,生活如何舒適,同學又如何優秀。你不得不承認,這封信的主旨其實不是向你過去的師長報告自己的喜悅,乃是一個獲勝者向他過去的對手炫耀自己的得意。
你從此再沒有見過他,但那些往事卻時時浮出在你的心頭。你很想弄清楚,他當時究竟為什麼要幹那件事情?有沒有可能是學校的黨支部對他下達的命令,他隻是一個執行者而已,你是不是錯怪了他?你也很想問問,他對你的真實看法,當時有沒有不得已的苦衷?後來有沒有心生歉意?但可惜,你聽鄒發祥說,他幾年前已經過世了。
老校醫
你繼續努力搜索,卻再也想不起一張清晰的老師的麵孔。但是一位老校醫的身影卻清清楚楚地浮現上來。說他老,是那個時候你的感覺,現在想起來恐怕也就五十來歲吧。已經發福的個子略顯臃腫,尤其是那張圓圓的臉,總是有點睡眼惺忪的表情,架著一副眼鏡。如果你現在見到,會推測他屬於酒色過度的那類男人。但是那時在你們鄉下的學校裏,既無酒,更沒有色,所以看來也不大像。不過他來你們學校前是國民黨軍隊裏的軍醫,在軍隊裏是什麼樣的德行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他留在你記憶中的最典型的鏡頭就是對人非常和氣,老是佝僂著腰,忙進忙出,給這個學生擦點紅藥水,給那個學生包塊紗布。他抽煙的本事很大,他可以讓一根煙粘在下嘴唇皮上,不抽,煙就垂在那裏,居然也不掉下來。他跟你很熟,你常去看病,你的瘌痢頭就是他替你治好的,你大便帶血也在他手中得到控製,所以你挺感謝他的。後來熟到有事沒事就到醫務室去逛一逛,他老喜歡開玩笑,逗你玩。有一次,他嘴上叼著煙,低著頭給你開藥方,突然問你:“唉,唐翼明,你叫什麼名字啊?”你不禁哈哈大笑,他才恍過神來,也跟著哈哈大笑,兩個人笑作一團。
你進新民中學的時候就是帶著瘌痢頭進去的,在金溪廟你從來沒有治過你的瘌痢頭,管不上,也沒錢管。對你伯父而言,那是完全不相幹的事,就像鳥拉屎一樣,一點都不稀奇。到了新民中學,居然有醫務室,居然有位校醫整天坐在裏麵看病,你這才像得了救星一樣,去找這位嘴皮上叼著香煙,臉上架著眼鏡,有點臃腫的老校醫。他說:“你怎麼搞的啊?怎麼都不治啊?這樣漂亮的奶仔,以後還要不要找老婆啊?”然後他開始給你治。那辦法很野蠻,你記得他在你頭上先是塗一層碘酒,然後再塗一層什麼藥膏,頭上就像著了一盆火,痛得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想叫媽。他說:“奶仔啊,要忍著啊,這沒別的辦法,你想討老婆就要吃這個苦啊。”你痛得衝出醫務室的門,跑到操場上。你突然發現迎風跑步的時候疼痛會減輕,會比較好受一點。於是從此你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就去醫務室,讓他給你上藥,然後就到操場上去跑步,沿著操場至少跑上十圈,等到頭皮麻木,不再疼得那麼厲害的時候才停下來。如此治了一年多,居然把那醜惡可怕的瘌痢治好了。結痂脫皮,不久竟慢慢長出了新頭發。到初二下半學期時,你又變成一個漂亮的奶仔了。
你的肚子痛也是他治好的。他給你吃了些什麼藥你當然不知道,你隻記得過幾天就去拿藥,到後來肚子就不那麼經常痛了,大便帶血的現象也慢慢停止了。你不僅心裏感激他,而且覺得這個有點糊塗的老頭兒很可愛。他也似乎對你特別好,每次都要調侃你幾句:“唐翼明啊,以後討了漂亮老婆可不要忘記我啊!”
你後來又得了百日咳和鼻炎,也是找他看的。事實上除了他,也沒有人可以找。同學們因為都找他看病,所以都跟他熟,也常常會在背後談到他。關於他,你聽到的最令你吃驚的一個故事是,你們班上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女孩,你們念初二的時候都是十三四歲,那個女同學據說已經快十七八了,長得不算漂亮也不醜,不知什麼時候你們的班主任——不是盧達仁,是盧達仁之前的一個,姓顏,是個轉業軍人,長得黑黑的,很喜歡笑,不像盧達仁那麼嚴肅,班上的同學,尤其是男孩子們,都說他好色,對女同學特別好,不久就被傳出了跟班上那個年紀最大的女孩戀愛的事情。在那個年代,師生戀可是一樁大事,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後來顏老師就受了處分,而且離開了新民中學。記得離開前,還特別邀了你們幾個他喜歡的男生聚了一次,你隻記得他靦靦腆腆的,麵帶愧色。你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男子漢的俠義心腸,從前對他的嘲弄此刻卻被一種男人特有的同情心取代了。顏老師走了以後,你聽到一個最機密的消息,說那個女同學其實懷了孕,是這個老校醫幫助解決的。不知為什麼,你們那一群小男孩知道這樣的事情一定要保守絕對的機密,是不可以隨便亂講的。你從此以後再見到這位老校醫,就覺得他好像更慈祥更和善了,那肌肉鬆弛的團團的臉,也有點像個菩薩了。(不過,你前不久見到鄒發祥談起此事,他說那女同學懷孕的事完全是謠傳,不是真的,她跟顏老師連戀愛都談不上,顏老師是追過她,可她並沒答應。)
你畢業離開新民中學以後,不知從什麼途徑聽到消息,說他第二年就打成右派,被趕出了新民中學,後來不知到哪裏去了。唉,你現在居然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