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次打開鞋櫃,都想來一次精兵簡政,因為你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十幾雙鞋子實在是太多了,也沒有必要。如果是女人,自然又當別論,據說菲律賓前總統馬科斯的夫人就有三千多雙鞋子。許多時髦的貴婦人,有幾百雙、上千雙鞋子的,大有人在。但是一個男人,有三五雙鞋子也就夠了,要那麼多幹什麼呢?
可是你雖然這麼想,每當真要“精兵簡政”的時候卻又下不了手,因為每一雙都是好的。有幾雙雖然已經買了十來年,但還可以勉強叫做半新,因為你實在穿得不多。有一雙雖然後跟已經補了兩次,但鞋麵還很完好,而且是在法國旅行時買的,怎麼可以丟呢?有一雙是麂皮的,樣子像平口布鞋,鞋底是一整塊很高級的塑膠,那是在日本北海道買的,當時因為腳上穿的皮鞋不便走路,臨時買了這雙比較輕便的鞋,但是結束北海道之旅,你就再也沒有穿過了。可是那麼結實、那麼完好的一雙鞋怎麼可以丟棄到垃圾箱呢?有一雙硬底的皮鞋,走在水泥地上嗒嗒地響,如果是個女人,響聲是從腳上的高跟鞋發出的,她就會把胸部挺得高高,自我感覺良好,可你一個男人,實在覺得有些招搖,所以你買回來之後也就很少穿它。可這是一雙在意大利買的皮鞋耶,何況又這麼新,雖然放了十一年,可連一個黴點都沒有,又怎麼可以丟呢?光球鞋你就有三雙:一雙是買了之後略嫌有點緊,本來是為爬山買的,可下山的時候鞋尖每每把腳趾甲夾得生疼,一共隻穿過兩次就放到一邊了;另外一雙是專門在室內踩跑步機用的,現在跑步機留在了台北,鞋子卻帶了過來,自然也就用不上了;另外一雙是真正的名牌NIKE,你對名牌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可這一雙是NIKE在中國的總代理人(他是你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親自送你的,它的款式很特別,鞋底的前部是傾斜的,據說是便於跑步,可你又不喜歡跑步,於是也棄之一旁,幾乎沒有服役的機會。你想來想去,這裏麵的鞋雙雙有來頭,哪一雙是可以扔掉的?可鞋子這玩藝兒又不是糖果,好像也不便送人。
其實你常穿的隻是一雙鞋,其他的鞋都是服後備役的。你真要下決心“精兵簡政”,丟了也就丟了,對你沒有絲毫影響。你每次下決心要丟,末了你總是不忍心,於是這些老朋友就始終呆在那個擁擠的鞋櫃裏。
你並不是一個天性吝嗇的人,甚至連節儉也談不上,你之不肯丟掉這些老朋友,實在是另有他因,隻是你不肯承認罷了。這裏用得上弗洛伊德的學說,在你的潛意識中對鞋子有一種特別的珍惜,每當要丟鞋的時候,潛意識就出來幹擾,讓你下不了手。而前麵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過是你不肯丟鞋的潛意識以一種偽裝的麵貌出現罷了。如果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你幼年時期關於鞋子的這一段特別的經驗和記憶,甚至連你自己也已經很久不去想它了。但它如此頑固地賴在你的潛意識裏,現在你終於明白,每次你的“精兵簡政”的措施都無法付諸實行,實在是它在作怪。
當你七歲離開父母被送到鄉下伯父家裏時,你記得你有大大小小幾雙布鞋,那大概是母親為你準備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依次把那幾雙鞋都穿破了,到十歲的時候,你隻剩下最後一雙。你這時也開始懂事了,知道這雙鞋的珍貴,也知道再也不會有新鞋可以替補了。所以你一年四季都盡可能打赤腳,或頂多穿一雙鄉下人打的草鞋。你打赤腳去扯豬草,去放牛,你穿草鞋去割草,去砍柴,有時候草鞋穿破了,又沒有新的草鞋可穿,你就打著赤腳去割草、去砍柴。腳板被草根、樹樁、蒺藜刺破,割開一道道的口子,是常有的事。你們那時當然沒有什麼碘酒可塗,更沒有什麼創可貼可貼,創可貼那時候還沒有發明,就是發明了也不是鄉下的孩子可以買得起的。你們那時對付這種事情的辦法,是在田裏抓一把淤泥,用力塗在傷口上,現在想來真是有點野蠻,但似乎也沒有發生什麼發炎、潰爛的情形。不過你記得有一個鄰居的大叔,腳上的傷口多年潰爛不愈,夏天的時候常常有成群的蒼蠅圍著傷口飛來飛去。你可能是因為年輕,機體活力強,所以總算幸運,沒有碰到這麼倒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