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抓住我的肩膀:“歡顏,鎮靜點。”力量從她的手上傳來。
我看向她:“菁菁,我同你一起走。”
林菁苦笑:“你以為這是門派鬥爭,需要你來拋頭顱灑熱血奉獻忠肝義膽?歡顏,這是公司高層出現問題的一點小的變動,你不懂,也不需要懂,更無須介入。”
她說得很對,我隻是一個小卒子,誰會斤斤計較我的去留?但是她這一去,我便如喪家犬般惶惶不可終日。我徹底被擊倒,瑟縮在沙發裏發抖。
林菁歎口氣:“說實話這家公司我也呆膩了,走出去大好世界。我一個海歸碩士,有才有貌,不愁無人賞識。歡顏,我不放心的倒是你。”
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這年頭大難來了夫妻都會分頭飛,得友如此,夫複何求?”
我語無倫次地說:“謝謝你菁菁,但是我真的很舍不得你,我怕你在外麵吃苦。”
林菁微笑:“當年一個人在異鄉,每天在餐館洗盤子到淩晨,回家還得做好功課以求拿獎學金,那樣的日子,以為到不了頭,結果還不是過來了。”
我喃喃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愷撒大帝的名言,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富貴於我如浮雲,功名於我何有哉。
林菁還是笑:“是的,還不是世界末日,沒什麼大不了的。歡顏,你已經學會很多東西,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項,勇敢。”
我展顏一笑:“喂喂,搞清楚狀況,失業的是你不是我。”
林菁笑著擰我的臉。
話雖如此,我還是可以想到,當她抱著一紙箱東西走出這幢大樓時,心情不是不悲愴的。
換了新上司,我還是照常工作,不更努力也不更消沉。新上司是位年輕的帥哥,為人相當洋派,新官上任三把火,著實銳意革新了一番,也並不針對我們這些林菁部下的老兵,隻是工作日益繁重。很多人開始抱怨,我還是沉住氣一聲不吭,埋頭做事。
生活照常在運行,努力工作,但離升職永遠有一步之遙。
公司在年底提拔了一批人當作最好的新年禮物,名單裏麵沒有我。
同事說:“怎麼可能?你這麼努力。”語氣有的惋惜,有的尖酸。
我淡淡微笑,心裏不是不介意的。
放年終假前,新上司單獨派了我一個紅包,金額接近五位數,不可謂不豐厚。看得出,他是真心賞識我的,所以突破常規給我這種逾級的獎勵。
於是轉悲為喜。我一向重實利。如果評我一個優秀員工不如多發我幾張人民幣。
打電話想找林菁出來慶祝,電話裏她的聲音異常單薄:“我在醫院。”
我飛速打的趕往醫院。
林菁坐在病床上,臉色和床單的顏色接近,眼邊嘴角是淺淺的倔強細紋。扶她起身時我不禁嚇了一跳,平時看來十分豐盈的她如今纖腰真的是盈盈一握,觸手都是硌手的骨頭。才兩個月沒見到她而已。
沒寒暄幾句,醫生推門而入,語氣冰冷:“你男朋友還沒來?這種手術是不可以拖的。”
林菁頓時花容慘淡。
我識趣地不多問,奔出去追住那醫生細細打聽。
隻聽得他說了“宮外孕”三個字,我頓覺天旋地轉,要扶住牆壁才能不倒下去。
冷靜了幾分鍾才勉強擠出一臉笑容去麵對林菁。
我說:“給他打電話。”
她搖頭:“要來的話早就來了。”
我急出一頭的汗,口不擇言:“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你從十七歲戀愛,閱男無數,怎麼栽在這麼一個人手裏?”
她拿紙巾給我擦汗,安慰我:“別著急,很小的一個手術而已。”
我暴跳如雷:“你以為隻是搞個無痛人流那麼簡單,搞不好就要林黛玉魂歸離恨天了。”
林菁皺眉,輕輕喝住我:“別胡說。”不怒自威。
我頓覺失態,雙手緊握住一個紙水杯,連水溢出也不自覺。
林菁撥開我額前的碎發,輕輕說:“歡顏,我以為你是理解我的。沒有什麼人迫害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她歎口氣:“你可以說我下賤,但是歡顏,難道你不明白我嗎?”
我張開雙眼,正好與她那似怨似泣的眼神相對,這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她,更透過她明白了我自己。
也許有些女人因為太過至情至性,當太愛一個人時,總是把自己放在異常卑微的位置。如果遇人不淑,這就是她命裏難逃的桃花劫。
我又可以譴責她什麼?我也隻不過是從那一場劫難中勉強逃生出來的。差一步,我便要化了煙化了灰,隻因上天保佑,才勉強留了個肉身而已。
我突然勇敢起來了,定定地說:“好吧,那麼我們馬上開始手術。不要怕,你還有我。”
我用了一番聲淚俱下的演說才說服醫生同意我作為直係親屬在手術單上簽名。
林菁被推入手術室前,我失控地給了她一個窒息的擁抱。這一刻,我們骨肉相連,血脈相融。
我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等待手術結束,不停地流淚,因為沒有開空調,眼淚流在臉上,很快被風幹,像冰一樣割裂著我的皮膚。
但我隻是控製不住地流淚,為林菁,為自己,為那些曾肝腸寸斷的曆曆往事,我想,所謂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說的就是這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吧。
林菁終於被完好無損地推了出來。不,我這樣說是極端錯誤的,從今以後,她隻有以一顆殘缺的心來守著這一具外表華美而內部已千瘡百孔的軀體了。
林菁努力伸出手,撫摸我腫得似爛桃的眼皮。
我握住她的手,又忍不住流淚:“好了菁菁,醫生說,不影響生小孩,不影響我做幹媽。”
林菁微笑,她的笑和我的淚一樣,是曆盡滄桑後的淡淡喜悅,生命的苦難接踵而至,隻要你還會笑還有淚,你就不曾麻木,還來得及享受這劫後餘生的喜悅。
窗外已華燈初上。
急急地趕回家,從鄰近的超市買來新鮮的土雞,裝在一個小瓷罐裏,急急地燉。
蕭朗賊頭賊腦地晃進來,猛吸鼻子:“這麼香,是不是看我最近找工作太辛苦,特意給我進補的。”
我心虛地笑。最近不知忙些什麼,根本就沒察覺到他已臨近畢業,要找工作了。
蕭朗倚在門框邊,睫毛的陰影打在臉上,兩頰陷進去,可能是因為瘦了,所以顯得帥了。
我問他:“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他長長地舒口氣:“還行。歡顏,你不是一直喜歡蘇州,我們去那邊工作可好?”
我笑笑:“你當然可以考慮,我這邊工作尚好,不想老挪地方。”
我之所以不定期地失業和老挪地方也有關,他在A地讀碩士,我就跑到那找份零工打打;他換了個地方讀博士,我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過來。我一直討厭這個城市的吵鬧、陰晴不定的天氣和大聲說話的本地居民,為了愛情,我忍受著一切,並把忍受變成了習慣。我終於習慣的時候他說又想挪地方,也許是為了我,但是我已受夠了這一切。如果愛情注定讓我們如此顛沛流離,我們會不會後悔我們當初的選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蕭朗從背後環住我的腰,柔聲說:“好好好,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生根發芽,永遠做你打也打不走的跟屁蟲。”聲音柔得像三月的和風。這樣矯情,我反而受不了,忙掙脫他的手,拿保溫杯盛雞湯。
他無奈地笑:“真的不是給我做的啊。”
我自顧自地忙:“給林菁的。她生病了,在住院。知道你不愛喝雞湯,下次給你燉銀絲鯽魚。”
蕭朗有點失落:“不是你父母,就是朋友,真不知我在你心中排第幾。”
我擰他的臉:“這麼小氣,跟病人吃醋。”
蕭朗很乖地給我開門,手裏拿著外套,說:“我跟你一起去看她。”
我連忙拒絕:“別客氣了,有我就行了,你去了林菁沒力氣跟你客套。”
蕭朗給我係好圍巾,故意酸溜溜地說:“好啊,你們是一家人,我倒成了外人了。”
我擺手,轉身叫了一輛的士。
守著林菁喝了雞湯,天色已晚,她催我回家,我終究不放心把她一個人撂在病房裏,便交了個床位費睡在她旁邊。醒來時鼻端仍有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但是林菁卻不在,隻見一個身穿病號服的少女背對著我。背影纖細,長發披肩,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我終於看到了她,我一直回避的她。
她並沒有回過頭來,隻是專注地往玻璃上嗬著氣,然後就著熱氣一筆一畫地寫一個人的名字。
我不禁心如刀絞。什麼樣的愛,什麼樣的人值得你忘了生,忘了死,忘了病痛,也忘了自己呢?
我想默默走掉,但是我知道這個夢境便如人生,你想一直延續下去的快樂未必能長久,你想逃避的痛苦也不得不麵對。
我隻有選擇麵對,顫聲叫她:“歡顏。”
她回過頭來,尖尖的下巴,褐色憂鬱的眼睛,她正是歡顏,二十一歲的不一樣的沈歡顏。
我抱住她,輕輕說:“歡顏,不哭。”我一直重複著這句話,我突然跳回到二十一歲的那個冬天,我一直渴望著有一雙溫暖的手抱著我,對我說:“歡顏,不哭。”當我對過去的自己進行撫慰的那一瞬間,我發現我徹底原諒了他,也原諒了那個做過太多錯事的自己。我一直避免這段回憶,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太無可救藥,傷人傷己,而現在,我終於原諒了自己,從那一刻,我釋然地放下了一切。
她哭夠了,抬起頭來問我:“姐姐,我是不是很傻,你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
我溫柔地回答:“一個人一輩子總會犯一次傻,不要責怪自己。我愛你。”
當我說“我愛你”,我才發現,過去的我一直是多麼地不滿意自己,總是怪自己犯過不該犯的錯,愛過不該愛的人,我最不能夠完全接受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這個時候,那個無比溫和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歡顏,你總算明白了,我也可以收回我的通靈寶玉了。”
我淚如泉湧:“不,請你把我留在這裏,她需要我。”她是如此寂寞如此無力,她需要我。
那個聲音說:“歡顏,不要執著,一切已經發生,你無須介懷。回去吧,回到真正需要你的人身邊去。我希望你能快樂。”
我大聲說:“不,不,請讓我再多停留一會兒。”
驚出一身冷汗,睜開眼,隻見林菁一雙疑惑的眼睛。
“center”5
很奇怪地,自從那次夢之後,我的那塊玉便變成了一塊純粹的石頭,不僅不能再次帶我進入幻境,連基本的裝飾作用也失去。
我回想起我近來所做的一連串奇怪的夢,得出了一個大膽的推論,那就是這塊玉是一個小小的潛意識激發器,一經現實生活的刺激,它便可以喚起腦海中所有深藏的相關記憶。而那個送玉給我的老和尚,便是幻作地球人的外星人或是深藏不露的異種人。
這種想法,完全是衛斯理的小說看得太多的一個後遺症。這樣一解釋,《紅樓夢》中的空空道人等也完全可以看作天外來客。這可以看作紅學界的一大突破。
我把這個推論和蕭朗說,他的反應是馬上跑到玉石店買了一塊貨真價實的玉給我。
他說:“這塊石頭(指我的玉)的出現完全是為了證明我這塊真玉的價值。”
我大笑他“不要臉”,不知不覺卻笑出一臉淚光。
所有有關他的記憶那樣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無須任何提示。他在我最失意的時候陪伴著我;我生病了,他親手煮魚湯給我吃,看我吃得高興,忍不住問:“我吃個魚頭好不好?”他從來不曾大聲對我說過一句話。
見我流淚了,蕭朗慌得一把抱住我,誠惶誠恐地說:“歡顏,別哭。”
我嗚咽著說:“好的,我不哭。”眼淚卻流得更凶了。你知不知道,這完全是幸福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