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那麼堅決地拒絕(2 / 3)

事實上,他愛的是古龍。我們為金古二人誰優誰劣爭論過幾個回合,誰也沒說服誰。他批評說:“金庸著作冗長、拖遝,男女主角都裝純情。”我反駁說:“古龍作品良莠不齊,筆下人物都像一個模板鑄出來的。比如說,楚留香和陸小鳳,兩個人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他回答說:“當然不一樣,楚留香是踏著月色而來,陸小鳳是四條眉毛一顆自在心。”

在我聽來,還是一個樣。可是他自認為已經說服了我,臉上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來。他是個固執的人,普通話中蘇北口音很重,很奇怪,揚州話不像上海話那樣嗲,而是有些硬氣,特別是在他嘴裏更有種斬釘截鐵的味道。

這種固執表現在工作中就是莫大的新聞熱情。

印象中的江南書生應該是斯斯文文、溫潤如玉的,他的外表也許會給人這種錯覺,可是言行舉止卻偏執頑固,認準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有同事叫他“新聞瘋子”,他接到新聞線索,半夜都可以從床上爬起來,隻要是想做的新聞,再敏感都會想方設法說服領導。他到這裏沒多久手裏就有了批“線人”,隔三岔五地向他報料。

我常常被他的熱情所感染。有時衝了涼正準備睡覺,他一個電話過來說:“快出來,有個猛料,十分鍾後集合。”我立馬一激靈從床上跳下來,隨便換套衣服就衝出門。

我們曾經為了一個新聞線索倒了幾趟車去偏遠鄉下采訪,回來的時候車都沒了,走了好遠的路才打到車,回到報社飯都顧不上吃就趕緊寫稿。第二天見報了,整整一個版,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緊緊挨在一起,像是兩個並肩作戰的親密戰友,我偷偷把那張報紙收藏起來,有一種隱隱的驕傲和喜悅。

那是我進報社以來的頭一個重頭報道,盡管不是第一作者,也算是小有成績了。隻有他知道我背後所作的努力。剛來那會兒,我連個導語都寫不了,是他教會我如何去尋找新聞線索,如何和陌生人搭訕,如何巧妙地提問,如何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稿子。

其實我對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記者始終很懷疑(現在也很懷疑)。看看身邊的同事,工作起來一個個遊刃有餘,看上去不費什麼力,稿子卻一篇篇見報,而我呢,每天戰戰兢兢的,稿子卻寫得很少。

他知道我的顧慮後,安慰我說:“不要低估自己,你就是一隻雛鷹,長滿了羽毛就能振翅高飛。而許多人看似成熟,隻是一隻成熟的雞而已,永遠飛不了多高。”他的誇獎也許言過其實,他的關心卻著實緩解了我當時的焦慮不安。

一起進報社的人之中,我和他最親密,但這種親密僅限於工作之內,我們每天總是一起想選題,一起去采訪,一起討論稿子的寫法。

那是我從業以後僅有的為新聞理想燃燒的歲月,現在想起來也說不清他具體教了些什麼,多半是言傳身教起的作用。我們甚至連好好吃飯的時間也擠不出來,每天寫完稿後,筋疲力盡,隻想隨便找點兒東西填飽肚子,去得最多的就是樓下的沙縣小吃,他看起來瘦,食量可不小,可以輕鬆地吃掉兩籠蒸餃加一碗拌麵,還有一盅湯。

他和廣東人一樣,吃飯總得喝點兒湯。有次去得太晚,沙縣小吃隻剩下僅有的一盅湯了,他把那盅湯推到我麵前,我喝了半盅嫌膩不喝了,他拿過去繼續喝,用的居然是我剛才用的勺子。我心裏跳了一下,想提醒他說勺子我用過了,看他麵不改色的,又不好意思說破了,隻得任由他一勺一勺地把那盅湯喝完。

湯的味道我早已忘記,不過就是那幾種湯,不是花旗參燉烏雞,就是豬肚燉蓮子,或者是排骨燉山藥。但他低著頭一口一口喝湯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

同樣記得的,還有那次我們一起走路回報社的經曆。那天他叫我去采訪,走到報料人所說的地點,卻發現完全沒那回事兒,他說:“天氣這麼好,不如一起走走,走累了再打車好不好?”

我當然說“好”。

南方的初冬有一點微涼,星星在雲中閃爍,像流螢。這是個沒有季節變化的小城,我們的頭頂,宮粉紫荊還在不知疲倦地開著,空氣中流淌著遲桂花蜜一樣的香氣。我們把手插進衣服口袋裏,邊走邊漫不經心地聊著。

忘記聊什麼了,我們的聊天通常都是以爭執結束,可那天沒有,也許是天氣太美好,也許是夜晚太靜謐,我們難得地沒有辯論,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腿開始變得沉重,嘴裏也打起了哈欠,於是提議打車。

他堅持說:“再走走嘛,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兒。”

於是,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回了報社。上電梯時,我的腿都快抬不起來了,一看手機,整整走了四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