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漸漸地和韶華疏遠了。她這個人,對誰都好,而且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好,誰的水壺空了,她會默默地加上水,誰沒來上課,她會主動借出自己的筆記。這種一視同仁的好,讓虛偽的人有機可乘,而真心對她好的人反而不好受,一方麵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另一方麵覺得她這樣做不值得。

研三的時候,大家各奔前程,找工作的忙著找工作,考公務員的忙著考公務員,在這個隻爭朝夕的年代,很少有人再願意花費幾年時間繼續深造。全班隻有韶華一個人選擇了讀博,也隻有校園的象牙塔,才能容下這麼一個心地純淨的女孩子。

她的那個男友,也和她一起讀了博。所有的人都說他們是佳偶天成、一對璧人,我隻有默默祈禱,但願他們的愛情如同看上去那麼美滿,過去的傷痕將永遠被塵封。

離開學校時,韶華塞給我一本周汝昌的《讀紅小劄》作紀念。在南下的火車上,我打開那本書,一封信落在了桌麵,上麵是韶華端秀的筆跡:“你曾經說過,我很美麗,事實上我的美麗在現實中乏人欣賞。他欣賞我,明白我,盡管不是特別愛惜我,但既然一開始我選擇了他,就想多點兒包容少點兒苛求一直走下去。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沒有錢,沒有美麗的容顏,隻求在愛情中獲得一點兒慰藉罷了,不然,我不知道怎麼撐下去。”

我這才知道,在韶華的淡淡微笑之下,原來藏著如此深的隱痛。

古詩中說:“幽蘭花,為誰好,露冷風清香自老。”說的正是韶華這種女子。她本應是大觀園中的一個女子,奈何卻得在這個風刀霜劍的世界中舉步維艱地生存下去。

現代都市中,生存得好的是鏗鏘玫瑰,絕不是空穀幽蘭。

畢業之後,忙於生計,漸漸中斷了和韶華的聯係,隻是斷續從同學那兒獲知她的消息。

聽說她的博士讀了很多年,因為論文寫得太認真,一直拖了四五年還沒畢業。聽說她和歐陽結了婚,兩個人的關係還是時好時壞的,好的時候你儂我儂,壞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家暴。

再後來,就是她離婚的消息。

韶華啊韶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到頭來,換得的還是“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我問韶華:“早知今日,你後不後悔?”

韶華發來的,是一個微笑的表情。

她說:“他其實人也不壞,隻是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我們分手的時候很平靜,現在偶爾也有聯係,他去了北京讀博士後,後來留在了一所高校。據說一直都單身著。”

韶華呢,還在為她的論文忙活,對男女情事仿佛提不上興趣,也許在上一場感情中,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熱情。

事實上,歐陽再不堪,對她也有過真切的欣賞和憐愛。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給她的卻幾乎隻有冷漠和忽視。她的家人,根本理解不了她為何要一意求學,卻不早早工作來分擔家庭的負擔;她的朋友,也對她一個博士讀了四五年還沒畢業感到不解,畢業之後,何去何從,也是一個問題。

我一邊和韶華聊天,一邊聽著《晴雯歌》,當年她在月下唱曲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她是在為晴雯的不幸吟唱,還是早已預感到一生的飄零?有多少命運畸零的女子像她一樣:心比天高,卻出身微賤,最後不得不掙紮於濁世的泥淖之中?

也許是我過於悲觀了,韶華倒是表現得完全沒有這麼悲情,她的空間偶有更新,說的都是伺弄花草、研讀詩詞的心得,不見悲戚、隻有淡然。不管在什麼樣的境遇裏,她都沒有改變她愛好美、追求美的天性。

在韶華所種的花花草草裏,她最愛的就是蘭花。

蘭花生在幽穀裏,就算是空無一人,仍然靜靜散發著香氣。

§§第4章 此去經年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