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初春的一天,登州城慈仁堂的掌櫃李春萬在醉仙樓大擺筵席,喜氣洋洋地慶祝自己的寶貝兒子滿月。說起慈仁堂,在登州城那是無人不曉。作為登州最大的藥鋪,慈仁堂自大清嘉慶年間掛牌,至今已有上百年曆史,以祖傳的接骨正骨醫術,享譽鄉裏。可惜,李家雖然事業興隆,人丁卻不旺,從李春萬往上,李家已是四代單傳。雖說李春萬的夫人前邊已經為他生了三個女兒,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頂不得數的。眼看李家就要絕後了,不料老天有眼,讓他五十歲出頭得了這麼個寶貝兒子,那歡喜自然不必言說。李春萬為兒子起名為李繼業,以示李家基業後繼有人。繼業滿月這等大事,當然要廣告親朋好友,大大地慶祝一番。
這天,醉仙樓上一派喜氣,到場祝賀的均是登州城的名流顯達。李春萬紅光滿麵,迎來送往,正忙得不亦樂乎,突然,樓下“噔噔噔”跑上一人,人未到,聲音先傳上來:“老……老爺,不……不好了!”
李春萬見慌慌忙忙跑上來的是夫人的貼身丫頭,心裏頭一緊,臉色頓時變了:“出了什麼事?”丫頭結結巴巴地道:“老爺,不……不……不好了,小少爺……小少爺不見了!”
“什麼?”
李春萬眼前一黑,一口氣上不來,“咕咚”往後一倒,當場暈了過去。
李繼業在滿月這天,失蹤了。
1.風雨飄搖
轉眼到了民國二十年。
曾經名噪一時的慈仁堂,大門上的大紅朱漆已斑駁脫落,看起來風雨飄搖、十分破舊。這天,老中醫李春萬正半閉著眼睛坐在大堂的太師椅上打瞌睡,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突然響起,幾個漢子抬著一個少年急匆匆進來,進門就喊:“李大夫,快救救我們鈴木少爺。”
李春萬不慌不忙地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個少年,見他左腿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紅腫的小腿。聽這少年的名字,好像是日本人。
一個為首的漢子賠笑道:“鈴木少爺是仁陽紗廠鈴木老板的孫子,這次到中國來度假,不小心摔斷了腿,麻煩您老出手給他治一下。”
李春萬這才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彎腰端詳了一下少年的小腿,用手一摸,發現斷腿已經被人接過了,骨茬已部分長在一起,問道:“這不是已經接好了嗎?”
那漢子道:“實不相瞞,我們在對麵大和醫術館接過一次,可不知為什麼,二十多天了,總不見好。我們老板久聞李大夫的正骨神技,特讓我們來求救。”
李春萬仔仔細細地替少年揉捏一遍傷腿,已知就裏,原來是上次接骨的醫生粗心大意,骨頭茬兒接得有點兒偏移,就說:“是骨頭接偏了,所以久久難愈。”那少年道:“麻煩先生給我重接一次吧。”這孩子雖是日本人,竟也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李春萬卻犯開了思量:重新給他接吧,免不了要得罪大和醫術館的佐藤;不接吧,就怕耽誤了這少年,若不及時矯正,少年的腿骨即使能長好,隻怕也會成了瘸子。他沉吟了半晌,實話實說:“既然大和醫術館佐藤先生給你治過,我不好插手呀。”
說起這大和醫術館,來頭不小。因登州地處渤海沿岸,與朝鮮、日本隔海相望,自清末開始,便有不少東洋人漂洋過海來到登州發展。登州府最繁華的南大街上,商賈雲集,夾雜著不少東洋人開辦的洋行、銀號、料理店,甚至連藥鋪生意也有洋人涉足。這家大和醫術館就是一個名叫佐藤浩二的日本人出麵開辦的,坐落在慈仁堂的斜對麵。佐藤浩二是個模樣挺和氣的中年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見人三分笑,可骨子裏陰險狡詐,登州老百姓給他起了個外號——“笑麵虎”。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大和醫術館自開館以來,就拉開了與慈仁堂打擂台的架勢,咄咄逼人,想方設法從慈仁堂這裏搶病人。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一來慈仁堂的掌櫃李春萬生平不喜與人爭鬥,加上自兒子失蹤後,心灰意冷,無心經營,沒有病人上門,更樂得清閑,就對大和醫術館的挑釁一再忍讓;二來慈仁堂也不屑與同行爭奪病人,因為慈仁堂百年威名,任你大和醫術館耍盡手段、用盡計謀,登州方圓百裏,凡是骨頭裂了、斷了、碎了的主兒,還是會自動到慈仁堂來求治。
慈仁堂上百年屹立不倒,靠的是祖傳的接骨正骨的醫術,除了正骨的手法,更重要的是活筋生骨的藥膏。那藥膏往傷處一抹,多則一月,少則十天,保管傷者又活蹦亂跳了。藥膏名叫活骨斷續膏,李家醫學的精華就在這藥膏上。據說,此藥共用九九八十一味中藥熬製而成,不但缺一不可,各味中藥的劑量也大有講究,而且熬製的火候也極其關鍵。熬的過程中,添什麼柴火加什麼水,添什麼藥要燒什麼火,裏麵都有名堂。
佐藤浩二是在民國二年來到登州的,起初,對慈仁堂的正骨技術還不服。那時他剛三十出頭,是東京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才生,高傲自負得很,把中醫中藥根本不放在眼裏。後來有一位日本商人被馬車軋碎了左腳,來到大和醫術館醫治。佐藤為他仔細檢查後,斷言隻有截肢一途。那日本商人心存僥幸,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讓人把自己抬到對麵慈仁堂。李春萬抱著他的腳,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仔仔細細地揉捏按摩,將碎骨頭一塊一塊複位、對齊,然後塗上一層活骨斷續膏,用夾板固定好。兩個月後,那隻腳完好如初,行走如飛。
佐藤浩二這才心悅誠服,不由對慈仁堂的秘方垂涎欲滴。他先是涎著臉跑過來拜師學藝,李春萬卻以祖訓“傳內不傳外、傳子不傳女”為名婉言拒絕。佐藤浩二又欲以重金買到秘方,又被李春萬堅拒。佐藤沒有辦法,隻得悻悻而去。這些年來,他賊心不死,每隔幾年,都要派人上門遊說李春萬,自李春萬的兒子李繼業失蹤後,他更是頻頻上門,說李家無後,與其讓醫術失傳,不如賣個好價錢,用來安度晚年。李春萬嗤之以鼻。
不過,隨著這幾年日本人在中國的勢力越來越大,佐藤的口氣也越來越硬,似乎不達目的不會罷休。李春萬對此常常感到頭疼,不知怎樣才能擺脫他的糾纏。在這當口,哪裏還敢去惹對方?
再說那少年,見李春萬神情猶豫,就一坐而起,也不言語,將傷腿插入太師椅下,身子一歪,使勁一扭,“咯嘣”一聲,竟將斷腿扭開了。少年疼得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說道:“李大夫,現在我的腿重新斷了,跟大和醫術館已沒有絲毫關係,現在你可以給我治了吧?”
李春萬心中驚異,趕緊取藥為少年止疼。其實他要重新為少年接骨,也需先將已部分長在一起的骨頭拽開,可是那需要事先用麻藥止疼,可萬想不到這少年如此堅毅決絕、當機立斷,心中不由且驚且佩,對少年有幾分喜歡。
李春萬將少年的斷腿抱在懷裏,雙手輕摸細揉,將骨頭茬兒重新對齊後,取出藥膏敷上,然後綁上夾板固定。自始至終,那少年緊咬牙關,沒哼一聲,身上的衣衫卻被汗水濕透了。
李春萬救治過的病人不計其數,那日本少年走後,李春萬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不料,過了兩個多月後,那少年再次造訪,當然,他的腿已經完全長好了。陪同他前來的是一位穿著和服的老者,一進門,老者就深鞠一躬:“李先生,久仰大名,感謝您救了我的孫子一郎。”
這老者正是仁陽紗廠的老板鈴木喜。鈴木喜在民國八年來到登州投資建廠,經過十多年的發展,仁陽紗廠已成為膠東地區最大的紗廠。鈴木喜雖是日本人,但為人豪爽仗義,算是一個比較開明的資本家。他修路建橋、熱心公益,還經常捐款捐物,賑濟災民,在登州百姓中口碑甚好。
李春萬對日本人素無好印象,但他跟鈴木喜歲數相仿,見對方豪爽和善,竟一見如故,當即讓夥計斟茶倒水,兩人相談甚歡。談話間,不免談到了當前時事,雖然李春萬對政治漠不關心,可也知道,近幾年來,日本一些人在中國各地經常挑起事端,其侵略中國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談到這些,鈴木喜憂心忡忡,一為自己的生意擔心,若槍炮一起,生意必定受連累;二為國計民生擔心,日本乃彈丸之地,雖說現在軍力強盛,可中國疆域遼闊、地大物博,若兩國開戰,日本必敗無疑,即使不論勝敗,遭殃的也是兩國的老百姓。可像鈴木喜、李春萬這樣的普通老百姓又能有什麼辦法呢,隻能發發牢騷而已。
一來二往,兩人甚是投緣,結成了好友。
一日,閑談之中,李春萬談起大和醫術館的佐藤覬覦自己祖傳接骨秘方之事。鈴木喜聞聽,說:“佐藤這人很不簡單,恐怕有些軍方背景,得罪不得,你要小心應付。”
李春萬道:“我倒是不怕他,秘方在我肚子裏,諒他也沒辦法逼我開口。”
鈴木喜沉思一會兒,說:“依我看,你這祖傳秘方萬萬不能失傳,還是及早找個傳人才是,也好讓佐藤死了這條心。”
李春萬歎口氣,“可惜我那小兒……祖宗留下的東西,在我手裏失傳我也心有不甘呀。可要傳給外人,又有違祖宗遺訓。我也有心找個徒弟,可總下不了這個決心,萬一我那兒子……他雖說活不見人,可死也不見屍呀。我若是傳給了別人,對不起他呀。”
鈴木喜已知道他的兒子在滿月那天失蹤的事情,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他到今天仍然不死心,盼望著有朝一日兒子能回來。
他心中很是同情,隻能安慰說:“吉人自有天助,或許,你的兒子有一天真的會回來找你。”
其時,李繼業失蹤已經整整十六年,沒人相信他還能回來。
2.骨肉重聚
兩年後,正當古稀之年的李春萬下定決心要找一個徒弟傳授接骨絕技時,這天,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找上門來。他一走進大門,櫃台後的李春萬就好似有了心靈感應,忽覺一陣心搖神蕩,不由站了起來。
青年一口南方口音,看著李春萬,問道:“請問你就是李大夫嗎?”
李春萬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點頭說是。
青年聞聽,雙目含淚,“撲通”跪下:“爹——終於找到你了。”
一聲爹,如一個驚雷在李春萬耳邊炸響,他大驚失色,愣在那裏,半晌才踉踉蹌蹌衝過去:“你、你叫我什麼?”
青年放聲大哭:“爹,我是繼業呀,我是你的親兒子呀!”
李春萬看著對方那張酷似自己的臉龐,心中已信了七分,不由老淚橫流:“兒呀,我不是在做夢吧?”
父子倆抱頭痛哭。
隨後,李繼業說起他的經曆:從記事起,他就生活在長江邊的一個小鎮中,父親是個遊方郎中,今年初,父親突染傷寒,竟一病不起,臨死前才告訴他的身世真相。原來,那郎中本不是本地人,而是膠東登州府人士,十八年前,他行醫來到登州城,正遇慈仁堂老板李春萬為兒子滿月大擺筵席。都是一樣的行醫,看看人家的風光排場,再看自己孑然一身浪蕩江湖……他李春萬不就是靠一個祖傳秘方才如此風光嗎?遊方郎中憤憤不平,他一時鬼迷心竅,就想出個歪主意:抱走李春萬的兒子,讓他拿秘方來換。於是就跑到李家,伺機偷走了繈褓中的李繼業。
時至今日,李春萬這才明白兒子失蹤的原因,他忙問:“那他後來為什麼不通知我用秘方去換呢?我一定會答應他的條件的。”
李繼業說:“養父做了這事後,本想過幾天等你急得不得了再和你聯係,沒想到第二天你就報了官,滿城搜捕。養父本是個老實人,膽小怕事,官方一追究,嚇得他不敢在登州久待,就抱著我越走越遠,一直逃到了南方,才隱姓埋名住下來,這一住就是十八年。養父臨死前,才把這些事情告訴了我,他還說,隨著我一天天長大,他早絕了拿我去換秘方的念頭,即使你拿秘方去換,他還不肯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