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國知道馬紅梅的平靜背後隱藏著多少艱辛多少酸甜苦辣,一個人支撐著整個家,既要照顧傻子丈夫和孩子,又要贍養公婆,從她手上的老繭和粗糙的皮膚就可以看出她吃了多少苦。馬紅梅再也不是坐在羅剛的自行車後座上,抱著錄音機歡笑的時髦靚麗青春爛漫的女孩,生活把她磨礪成了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個勤勞堅強的家庭主婦。過於辛勤的勞作讓她過早的衰老,歲月在她臉上刻畫下一道道痕跡,深沉而堅毅。唯一讓馬衛國感到熟悉的就是那雙明亮的眸子,隻是眼神中多了一份沉著和淡泊,不見了當年的嫵媚秋波。
“羅剛現在北京,跟四化在一起,要見見嗎?”馬衛國猶豫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這件事,他擔心這會勾起馬紅梅的傷心事,撕開她本已愈合的傷口,但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隱瞞給馬紅梅留下終生的遺憾。
馬紅梅愣了一下,旋即恢複了平靜,“算了,過了這麼多年了,變化太大了,見了也沒什麼意思,還是留一個最美好的印象在心底吧!”馬衛國知道馬紅梅是在說自己,她還是在乎與羅剛的那段往事,不想讓羅剛看到她現在的模樣。盡管羅剛曾給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可是她畢竟深愛過這個人,青春的心曾為他跳動,激情的火焰曾為他燃燒。如果說有怨恨的話,也被漫長的歲月磨滅了。
羅剛還是來了,跟四化一起來的,與馬紅梅四目相對,兩個人的表現都很平靜,沒有詫異沒有激動沒有感慨沒有埋怨,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一切都恍若隔世,平靜得讓人唏噓感歎。
“你好啊!”馬紅梅笑著打了聲招呼。
羅剛深深地彎下腰,給馬紅梅鞠了一躬,一個發自肺腑的聲音說:“對不起!”
馬衛國覺得那個聲音很熟悉,自己也曾經對沙威說過同樣的話,還對多多說過“不是每個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係”。他說的是自己,羅剛比他幸運,馬紅梅輕輕地說了一聲“沒關係”,同樣真誠!兩句簡單的話完結了一段多年的恩怨,原諒了青春年少血氣方剛時犯下的過錯,讓它隨風而逝,從而驗證了人類的胸襟可以有多麼寬廣。傷痛已經平複,未來無限寬廣。
快要吃飯的時候,馬衛國和馬紅梅才發現毛毛和多多不見了。他們本來在樓下玩耍,現在找遍整個小區,都不見蹤影。兩個人的頭大了一圈,立即想到了最壞的可能——被人拐騙走了!四化和羅剛也連忙幫著找。羅剛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真是個不祥的人,一來就出事兒!”
馬衛國果斷地打電話報警,幾個人在小區周圍的街道上尋覓呼喚,焦急萬分。可是一直到了晚上,還是沒有發現兩個孩子的身影,那個可怕的猜測越來越接近現實,讓馬衛國和馬紅梅額頭上直冒冷汗。四化安慰道:“毛毛都那麼大了,應該不會被拐騙的!”
馬紅梅喃喃地說:“他是第一次來大城市,兩眼一抹黑,要是真的被拐走了,我回去可怎麼交代啊?”她整個人都傻了,眼神空洞,好像魂靈被人抽走了一樣,說著就嗚咽起來。馬衛國的心情和馬紅梅一樣糟糕,但他畢竟經曆過太多風浪,頭腦仍然保持著冷靜。
“我們分頭找吧!羅剛,你陪著我姐,四化跟我一路。”屋漏偏逢連夜雨,瓢潑大雨嘩啦啦地下了起來,幾個人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傘,很快就變成了落湯雞,但他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在雨中繼續奔走著,在黑夜中大聲地呼喚著“多多,毛毛”。
從中午奔波到深夜,加上淋雨,馬紅梅幾近虛脫,視線模糊,身體打晃,腦子裏一片混亂。她腳下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了,羅剛關切地望著馬紅梅。馬紅梅艱難地笑了一下,這雙手多年前曾經鬆開過,現在終於又拉住了她,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因果循環。
羅剛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站著兩個小孩,“那不是多多嗎?”他還沒見過毛毛。兩個人飛奔過去,正是毛毛和多多。他們一時玩的高興,就出了小區,結果走著走著就迷路了,身上又沒帶錢,沒法打車和打電話,結果就被困在這裏不敢動,又趕上下雨。毛毛脫下自己的衣服,裹在多多身上,把小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裏,用身體為她取暖。自己冷得渾身發抖,直打哆嗦,臉色慘白。
回到家,馬紅梅為兩個孩子換上幹衣服,馬衛國熬好了薑湯,喂他們喝下去。毛毛和多多裹著被子坐在床上,身體開始回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的毛毛害怕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連累得多多也跟著大哭不止。
馬衛國摸著毛毛的頭,“毛毛,別哭,你把妹妹照顧的很好,是個男子漢!將來一定有出息!”
毛毛漸漸止住了哭泣,拉著多多的手,說:“多多,別哭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我會永遠照顧你的。”多多果然不哭了,非常信任地點著頭。共患難的經曆將兩個孩子的心緊緊拴在一起。
幾個大人站在一旁相視而笑,仿佛是在看著下一代漸漸長大。成長是快樂的,成長也會帶來煩惱。
琴房的窗戶拉著厚厚的窗簾,隻露出一道不寬的縫,強烈的陽光射進來,房間裏顯得有些昏暗。吱吱呀呀的小提琴聲斷斷續續地飄蕩在空蕩蕩的琴房裏。
十七歲的多多亭亭玉立,已經出落成一個美少女,顯得有些早熟。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畫麵很溫暖,與多多臉上緊張煩躁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多多把小提琴支在肩窩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枯燥的練習,優美的小提琴曲像是被人肢解了一樣,變成從琴弦上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刺耳噪音。
麵無表情的音樂老師用琴弓“啪啪”地敲擊著架子上的樂譜,示意多多拉錯了。
多多身體一哆嗦,又從頭開始,但是剛拉了幾下,“啪啪”的敲擊聲再度響起,敲得多多膽戰心驚,隻好重新再拉。可才拉幾下,老師又示意她錯了。就這樣,一遍遍地從頭再來,多多臉上的陰影越來越濃重,身體裏好像又一座火山瀕臨爆發。
多多再一次錯了,老師失望又無奈地準備又一次敲擊,但還沒等老師手裏的琴弓落下去,多多終於爆發了,歇斯底裏地將小提琴摔在地上,小提琴的零件散落的到處都是。
在琴房門外等候的馬衛國聽到響動,猛地推開房門,望著目瞪口呆的老師和滿臉怒氣的多多。不惑之年的馬衛國滄海桑田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教室裏安靜的落針可聞,多多憤怒地看著爸爸。音樂老師攤開雙手,表示自己已經無能為力。
多多吼道:“滿意了吧……”
馬衛國默不作聲地走進來幫多多收拾東西,飽含歉意地對老師笑了笑,拉著多多要離開,多多卻甩開馬衛國的手自行走了。
望著多多倔強的背影,馬衛國自言自語地說:“算了。”
開著車,馬衛國心事重重。李紅霞去世已經十年了,在這十年的時間裏,他和多多以及身邊的很多人都有了太多的變化。他從一個普通的銷售員成長為華北地區的銷售經理,當年蝸居在城中村裏的公司也搬進了高檔寫字樓,成為一家規模很大的全國性銷售公司。馬衛國買了房子,也買了車,跨入了有產階級的行列,過著體麵的生活。四化離了婚,鐵頭生了兒子,隻是楊朵朵還是音訊全無。但馬衛國已經完全淡定了,一切隨緣,如果有緣重逢,也隻能是相視一笑,朋友般握握手,讓往事隨風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