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2 / 3)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隻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隻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口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顆大柏樹道:"這樹不在塚傍幾賣之無妨。"德稱依允,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幾再倒一棵,亦複如此。德稱歎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隻那兩棵樹隻當燒柴,賣不多錢幾不兩日用完了。身邊隻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王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又德稱不得已,情願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又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了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一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王賣充路費。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問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一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幾告病關門,無由通報。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人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個怎奈連日大西風,上水船寸步難行隻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徑往留都。且數留都那幾個城門:神策金川儀鳳門隻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入城下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口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不覺又是半年有餘,盤纏俱已用盡。雖不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二也難免呂蒙正僧院投齋又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了遇見個相識鄉親。問其鄉裏之事上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下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裏師長不曾動得起複文書及遊學呈子了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下千裏之遙,無由辨複。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隻船遲又遇打頭風。德稱聞此消息了長歎數聲,無麵回鄉。意欲覓個館地上權且教書糊口,再作道理了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個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兒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語言不遜幾不可盡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德稱聞知,想道:"乘此機會一往北京一行,豈不兩便,"遂央僧舉薦。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麵前稱揚德稱好處上且是束修甚少。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省一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一擇日請了下船同行。德稱口如懸河個賓主頗也得合。不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向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兒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兒不知去向。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歎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一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曆,德稱訴罷,老者惻然憐憫了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了權為程敬。"說罷,去摸袖裏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了"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人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裏遇著剪綹的剪去了,老者嗟歎道:"古人雲:'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二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向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裏,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德稱深感其意,隻得受了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隻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隻買下紙筆,一路賣字。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裏,下了飯店下問店主人借縉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幾一個是後兵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一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兒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口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二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人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幾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人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幹人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兒想起一個主意來。前麵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隻乃薦德稱。劉千戶大喜兒講過束修二十兩。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人準了所借之數。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會館上自此饔餐不缺,且訓誦之暇了重溫經史,再理文章。剛剛坐彀三個月了學生出起痘來,太醫下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劉千戶單隻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侍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人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兒"劉德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各處傳說,從北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