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3 / 3)

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下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我恩養錢,"員外就起個賴皮心,隻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麼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人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幾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上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下你隻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麵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了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兒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隻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一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隻長壽兒也落了好地了。"渾家正要問道:"講以多少錢鈔?"隻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幾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隻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個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一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了"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歎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人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又"員外笑逐顏開道:"你出了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支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注明白了人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幾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隻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上你隻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二"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隻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囑他兩句上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隻隻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隻是哭。陳德甫得去買些果子來哄住了他,騙了他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下那賈員外過繼了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個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麵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著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人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隻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隻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二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了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僮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上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廊下一個幹淨處所歇息人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裏但見: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隻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口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個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一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嫌他幾文二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塔幹淨地***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個喝道:"窮弟子,快走開去!讓我們兒"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裏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兒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個"廟官道:"家有家主個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裏的秀才下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又周秀才好生不服氣,沒奈他何隻隻得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

長壽到得家裏,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上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人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字著"施藥"上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謝那先生個先生道:"不勞謝得,隻要與我揚名向"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得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幾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裏曾會過來,你記得麼?"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個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麵熟幾"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秀才了"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隻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一"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二"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隻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麵?"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一我去尋將他來。"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一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二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口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渾家道:"正是向叫得甚麼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兒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個"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裏老大喜歡,終久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向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著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下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先將此一匣金銀兒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一兒子心裏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周秀才見他如此說隻隻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人元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個是他鑿下記字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幾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裏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了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上物歸原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舍得浪費一些,元來不是他的東西,隻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兒"周秀才夫妻感歎不已下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兒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兒陳德甫推辭了兩番,隻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口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個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下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個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口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複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隻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一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二有口號四句為證: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二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人笑愚民枉使欺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