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向且會擺撥。先把些零碎小錁人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來了逐漸把窯裏埋的,又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了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的一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二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人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個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在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又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裏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裏上些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枉有家私無個後人承領,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番,陳德甫又轉分付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下可來先對我說。"這裏一麵尋螟蛉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上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上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裏兒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兒複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
到得曹南地方下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向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冷前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一可甚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裏避一避也好幾"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裏避雪去人"兩口兒帶了小孩子,踅到一個店裏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裏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隻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二身上無衣,肚裏無食,來這裏避一避下"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個"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才好?"秀才歎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口"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裏不是積福處?我舍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麵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兒覺得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隻"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個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隻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下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一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口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兒倒也強似凍餓死了,隻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人這裏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是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二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裏,問小二道:"在那裏?"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一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裏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困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生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甫道:"我不要,這裏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了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幾"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口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幾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裏?"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向"員外道:"秀才倒好兒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幾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不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口"陳德甫道:"隻叫員外勾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我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隻順著道:"是,是。隻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了後麵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下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口隻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裏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二"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隻得依著口裏念的寫去幾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笑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巨富的財主口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裏彈出來人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是迂儒,不曉得這個圈套隻道口裏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幾豈知做財主的專苦克算人了討著小便宜,口裏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口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七歲,心裏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個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上有人問你姓,隻說姓賈"長壽道:"便做大紅袍與我穿,我也隻是姓周。"員外心裏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