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過道上一個穿著火車司務製服的茶房提著一把大號的白鐵皮熱水壺走了過來,嘴裏一疊聲吆喝道:“開水燙腳。開水燙腳。留神,開水燙腳。”卻是火車上專管茶水的茶房來送水了。呂季犖讓至一邊,讓茶房經過。那兩人大聲說:“茶房,怎麼這時候才把開水送來?”那茶房說:“總要一個一個車廂來嘛。”說的是一口西南官話。到了小隔間前,離開小桌還有三尺遠,提起大茶壺到肩高,往前一送,一股冒著騰騰熱氣的白水順著兩尺長的壺嘴衝到了桌上的茶杯裏,眼力之準、腕力之強,赫人聽聞。看看滾熱的開水就要溢出茶杯,那茶房微微一抬茶壺,一條水線淩空一斷,再注下時已經換到了另一隻茶杯裏。這茶房衝茶的本領竟是出神入化。
那兩人看了也讚道:“好,好本事。”茶房笑著說:“見笑見笑,不過是天天摻茶,熟能生巧而已。”第二杯茶也要將滿,忽然火車一晃,茶房立足不穩,壺裏的開水一下失去控製,那條水線一偏,就衝著一人澆去。那人痛得大叫一聲,罵道:“混帳!不想活了!”那茶房不急不忙地將更多的開水澆到那人身上,那人痛得叫爹叫娘,另一人一看不好,站起來就想把茶壺撥開。茶房眼明手疾,橫過茶壺的長嘴,那股水線嘩一下就往他身上奔去,隻聽那人哎喲媽呀一聲叫,半壺開水都到了身上。
呂季犖這時也看出這個茶房不是失手燙傷兩人,而是有意為之。這一下變生不測,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茶房堪堪把一整壺開水都澆到了兩人身上,掄起白鐵茶壺就朝兩人頭上砸去。開始兩人還哼哼兩聲,後來沒了聲音。茶房上前在兩人鼻下一探,打開車窗,一把抓起一具的屍體就往外扔,另一其屍體也如法泡製,然後撿起茶壺,看也不看呂季犖一眼就走了。呂季犖還沒回過神來,又有一個穿同樣製服的司務拿了拖把水桶來,三下兩下把小隔間打掃幹淨了。跟著又來一人,腋下夾著一疊白布床單,把臥鋪也歸置好了,收了髒床單,把桌子擦了幾遍。轉眼之間,這個隔間整潔如新。
呂季犖被這一係列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而眼睜睜兩個人就死在他麵前,更讓他心慌。忽然想起苑因不知受到驚嚇沒有,忙回去看她,卻見一個五六歲農家小女孩,穿一件紅底小花的衣裳,手裏拿著一隻竹蜻蜓,在修女們的隔間裏玩,修女們和苑因都笑眯眯的,逗著小女孩玩耍,渾不知就在隔開不遠的地方,發生過兩起命案。呂季犖不敢多說,守在邊上,目不交睫地過了一天。
列車過了長江,在南京掛車頭時隔壁才有新客人上來,住進那間發生過命案的空鋪。呂季犖現在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見有人住進去,不免多看幾眼。那人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色的西裝洋服,兩接相拚的皮鞋,手裏拿著一幅墨鏡在拍打。他一住下來,茶房司務就跟影子一樣的出現在隔間裏,茶泡上,瓜子擺上,桔子柚子都剝開了,冒著熱氣的小籠、雪白嶄新的毛巾也呈在了他的麵前。
白西服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坐下喝一口茶,撣撣手讓茶房退下,抬眼對呂季犖說:“小呂,來坐,一路辛苦了。我姓唐。”揭開蒸蘢蓋,拿起筷子,挾起一隻小籠包,沾上點鎮江香醋和薑絲,一口咬下,蟹粉的鮮美味道立時彌漫了整個隔間。他慢條斯理吃完一籠蟹粉湯包,拿起毛巾擦擦手,輕咳兩聲,馬上有茶房上來,把蒸籠醋碟筷子都收了,換上新茶,呂季犖認得這茶房就是昨天打死兩個流氓的人。這人身手這麼厲害,不知是什麼厲害腳色,但見了這姓唐的青年,卻跟見了主人一樣。
呂季犖看了他的派頭,聯想起昨天那兩人,不知道這人又是什麼來路,心裏發愁,隻怕苑因又有什麼災難。
唐姓青年見他一臉的戒備,笑一笑,說:“你這個人雖然沒得用,又沒有腦子,盡給我添麻煩,但對我小嫂子還是忠心的。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說點東西給你聽,你將來也好編故事。來,坐。”
呂季犖滿腹狐疑,側身坐下。唐姓青年低聲說:“昨天住在這裏的兩個死人是幹啥子的,你曉不曉得了?”呂季犖說:“像是青幫三大亨之一的張大帥的手下。”唐姓青年說:“不錯,你還不算笨到家了。你曉不曉得青幫又是啷個回事?”呂季犖說:“略知一二。清政府原來的漕運在道光、同治年間改走海運,原來靠遭運過活的人沒了生路,就慢慢變成了青幫。”
唐姓青年說:“表麵上是愣個回事,實際上漕幫的人,本來就拜羅祖,開香堂,信羅教。漕運從杭州到北京,千多裏路,又分為安清道友、巢湖幫、清幫、梟幫等。後來各幹各的,從走水碼頭,改行做了旱碼頭。這其中又以江浙兩省的人最巴適,他們的結幫也最嚴密。這裏頭彎彎繞太多,就不說給你聽了。總之,青幫傳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四輩了。姓黃的姓張的是通字輩的,姓杜的是悟字輩的,比那兩個要矮一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