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客途秋恨(2 / 3)

練意長瞪她半晌,忽然抓住她解她的衣服,苑因嚇得輕聲哀求道:“大少爺,勿要。”練意長說:“儂當我會做啥,我就看看儂的傷口。”苑因彎腰抱著身體說:“傷口有啥好看?儂要看照照鏡子就看見了。”練意長放開她,重重地靠向車廂壁,說:“短命格小姑娘,真是要把人氣煞。”

苑因說:“大少爺,我背壁上撥羅白萍小姐用銅爐條打了三鞭,伊打了我,氣也出了,羅家姆媽也原諒我了,伊讓我叫伊一聲姆媽,我也叫過了。羅家姆媽搭羅先生人老好,一句閑話也沒罵過我,讓我在羅家養傷。介好的人家,兒子沒了,儂讓我哪能辦?”說到這裏,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練意長不耐煩地說:“死樣怪氣,勿要講閑話了。”苑因就真的不講話了,掏出手絹來擦淚。練意長忍了一下,到底沒忍住,攬在懷裏,摸她背上的鞭痕,問:“打了啥地方?其它地方還有傷嗎?”苑因伏在他肩頭說:“嘸沒了,就是心上有隻洞,長也長不好。”練意長為她的話發笑,說:“儂到底是拿我當啥?是儂‘先生’,還是告解牧師?”

苑因一愣,坐直了,怔怔地說:“儂講了對了,我為啥要對儂講格些?”想想從昨天起,自己就跟他毫無拘束地在一起,把得意的事講給他聽,把傷心的事也講給他聽,直把他當成最親近的人,隻是因為他懂得她的痛,知道她為什麼哭。不會嘲笑她,不會看低她,罵過了之後還會疼惜她。告解牧師?哪一個牧師會這樣待她?“先生”,她這麼跟他撒癡撒嬌,是不是拿他當她的先生?心裏又煩又苦,回嘴道:“先生個鬼,結婚證都爛在太平洋的魚肚子裏了。”

練意長好笑得要死,說:“隻要你承認有過有好。”

馬車到了香山,練意長在山腳下買了幾隻香瓜,帶了苑因上山,說:“儂從來沒爬過山,慢慢交走,勿要急。”苑因點點頭,說曉得了。進到山裏,樹林還是一片綠色,隻有不多的幾片朝陽的黃櫨樹葉開始變黃。山上遊人也少,山道上有些學生模樣的人,一路歡笑,腳步輕快如飛,轉眼就從身邊掠過了。

苑因看了他們好生羨慕。這些學生的年齡應該都比自己大,但自己還沒長到他們這般大,就已經暮氣沉沉了。不再多想,指著紅葉說:“還沒我家的烏桕樹紅得好看。”練意長說:“等再過一個月,滿山的樹都變紅了,就好看了。你要願意,就在北平住下來,住到所有的樹葉都變黃變紅,到時我再帶你來。”

苑因說:“你現在就住北平,不回上海了?”練意長說:“上海又沒什麼人讓我回去。”苑因說:“屋裏大老婆不要了?就守著你的日本小老婆?唐大哥說你們讀書的時候,好多日本‘妹兒’喜歡你們。你昨天夜到沒回去,就勿怕伊生氣?”練意長瞪她一眼,說:“跟儂搭界伐?要儂操啥心。看好路,當心摔跤。”

走了一程,一路上坡,苑因微微有些氣喘,但仍然跟得上。到了半山,停在一個亭子裏休息,練意長拿出隨身帶的短刀來,剖開一隻香瓜,兩人分著吃了。苑因望著山下,綠樹如雲,間有幾點紅葉,青翠奪目。山風吹拂,暢快莫名,展開手臂深吸了一口氣,說:“真好看。我從來沒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也沒有站在山上看過山。大少爺,上海佘山上有個天主教堂我去過,那山可比這個矮多了,也沒這裏好看。”

練意長坐在亭子裏,看著她的臉重又像花兒一樣的鮮亮,忽然說:“阿囡,勿要回上海了,就留了此地,做我老婆好伐?”

苑因聞言一震,放下手臂,也不回頭,說道:“勿好。”練意長哼一聲說:“就曉得儂會講勿好,儂好隻講一個字伐?”苑因就說:“覅[111]。”練意長氣得笑出聲來,又問:“儂講過一個字伐?”苑因說:“朆[112]。”練意長恨得牙癢,說:“死腔。”又說:“我講真格,儂好好交想一想,啥人有我對儂介好?”苑因說:“儂跟向大哥保證過的,儂打勿過伊,就放我走。”

練意長說:“我勿是走了?走了好回來伐?再講阿拉兩人住了北平,伊來上海勿曉得,阿拉勿講撥伊聽就是了。”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了,話說得這麼無賴,簡直像個少年人。

苑因也笑,說:“大少爺,講話算話才是男子漢。”練意長說:“想做就做才是大丈夫。”苑因取笑說:“原來男子漢大大夫就是無賴。”練意長說:“瞎三話四。儂小姑娘勿懂,這叫審時度勢,隨機應變。”苑因轉頭看著他說:“我是勿懂,我就曉得棠哥哥死在阿拉兩人當中,儂對我再好,我心裏廂再哪能明白,也是不可能的。我對羅家姆媽也講過,過些辰光我就做修女去。格趟來北平,我跟嬤嬤和修女們整天在一起,我看到伊拉格袍子帽子就覺得安心。我已經想好了,等回到上海,我就去了。大少爺,棠哥哥因為我死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練意長怒氣又生,說:“原來你是要替我贖罪?”苑因說:“你是因我而犯罪,我是罪無可恕。”練意長冷笑說:“我講哪能儂轉了性,見了我也不講打講殺了,也有說有笑了,原來是要普渡眾生。”苑因說:“普渡眾生是阿彌陀佛講的,基督講寬恕你的敵人。”練意長縱聲長笑,道:“好,好,阿囡,是我小看了你。沒想到才兩年,你就成了個聖徒。你寬恕了羅白萍和董言言,把羅白棠放在祭壇上,心甘情願挨鞭子,就是不肯放過我?你何不連我也寬恕了,做我的老婆,天天在我耳邊念一百遍萬福瑪麗亞,往死裏折磨我,或者說是拯救我的靈魂?我也罪孽深重,就等你來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