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因一驚,低聲問道:“呂先生,怎麼你沒睡?”呂季犖說:“阿苑,怎麼又傷心了?”苑因說:“我想我阿爹和姆媽,還有阿姊了。”呂季犖鬆口氣,想隻要不是她的那個棠哥哥就好,安慰道:“第一次出遠門,難免的。我也想我的父母兄長,我離開家鄉,有好些年了。”兩人又不再說話,苑因看見修女白帽子在黑夜裏發出微微熒光,讓她安心不少,閉上眼睛又睡去了。
第二天兩人都不談昨夜的事,再次停靠時,苑因也敢下車走動走動了。呂季犖買了站台上的燒雞請修女們吃,苑因先是不吃,後來聞著香,稍稍嚐了點,確實比吃車上的飯菜好吃。再看車上的乘客,一個個都抓著燒雞在啃。呂季犖說:“這裏的燒雞有名,我有一次回北平,對麵是一個滄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到了這裏,買了二十隻燒雞,用油紙包了,裝了一柳條箱子。我問他買這麼多做什麼,他說回家去給左鄰右舍一分,他還能賺點。”
苑因咯咯地笑,說:“我當他是送給鄰居嚐鮮的,原來還是做生意。那得是在冬天吧,在夏天豈不是要捂壞了?”呂季犖說:“這裏離滄州不遠了,帶上些不會壞。滄州出了很多會拳腳的人,陸軍上將張之江便是滄州人,他出任中央國術館館長,聽說很厲害。”苑因笑說:“有平江不肖生厲害嗎?你看過他的書嗎?”
呂季犖說:“平江不肖生的書講劍仙修道,仙魔鬥法。什麼禦劍飛行,千裏之外飛劍殺人,奇幻詭譎,胡編亂造,與現實脫節,不是什麼好書。目前的文藝作品,是要喚醒民眾對社會的覺醒,反壓迫反封建。魯迅先生說: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隻見歪歪斜斜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字縫裏都是寫著吃人二字。”他還待說下去,苑因大怒,打斷他說:“呂先生,平江不肖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見也沒見過,怎麼能這樣說人家?向大哥吃人?哼。我要和嬤嬤們做禱告了,你請讓一讓。”氣衝衝閉上眼睛,合掌念道:“天上的主啊……”呂季犖莫名其妙,不明白又哪裏說錯了。
往後一路,苑因都不再和他說話,呂季犖想來想去,怕是“吃人”二字讓她誤會了,忙解釋說:“我不是說平江不肖生吃人,而是說他的作品對這個吃人的社會沒有什麼益處。”苑因一聽,就說:“天上的主啊。”把呂季犖弄得哭笑不得。
到了北平,亞斯立堂有車來接嬤嬤們,苑因和她們道了別,約好明天一早去亞斯立堂練習,隨呂季犖坐了人力車到了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六國飯店是一座四層樓房,苑因住三樓上一間大房間,呂季犖住底樓單人小間。第二天呂季犖送苑因去亞斯立堂,自己到琉璃廠去看書。到點去接苑因,問要不要去皇宮紫禁城看看,苑因說累了,回去休息。呂季犖從沒接觸過這樣冷冰冰的人,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以前的朋友,全是熱血青年,談起國家命運,三天三夜不睡覺。寫起文章來,一晝夜可以寫出一篇幾萬字的戰鬥檄文。慷慨激昂,意氣風發,雖然住的是亭子間,吃的是陽春麵,但精神飽滿,朝氣蓬勃。以前隻是覺得苑因整個人讓他魂牽夢縈,這幾天處下來,才知道兩人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雖然如此,見了她仍然不知不覺沉淪下去。她一顰一笑,都讓他忘我。
在北平幾日,苑因除了和唱詩班練習,哪裏都不去。到比賽那天,為著服裝統一好看,瑪麗亞嬤嬤拿出一件見習修女袍借給她穿,苑因捧著衣服,到後台去換。後台上人滿為患,穿什麼的都有。原來這次賽事是個綜合性的合唱比賽,不單是教堂的唱詩班,還有歌舞團、大學、民間社團等組織。因此歌舞團的女演員們是金光閃閃亮片熠熠,胳膊腿都露著,穿得像百樂門的歌女。民間社團有的是西洋式長裙,有的是中式旗袍。大學則是一色的學生裙。修女們不用說,都是黑袍白帽。別的女人嘰嘰喳喳鬧成一片,隻有她們安安靜靜地坐著候場。
苑因本來穿的是一件長袖鬆花綠底子黑線斜格子的毛料夾旗袍,長發用兩隻水鑽別住。這下要換裝,一看女士更衣室裏左右全是人,都不好意思脫下旗袍。她沒有上過學,甚少集體生活經驗,也從來沒有跟這麼多人呆在一起過。想一想,直接把修女袍套在了旗袍外頭。修女袍寬寬大大,罩住了,什麼也看不見。正要戴上帽子,忽然聽到一個女子用上海話說道:“要命了,我頭發上格夾叉落脫了,格記哪能辦?”
她在這裏猛然聽見鄉音,覺得好生親切,又聽是發夾落了,自己正好用不著,便從發上取下發夾擠過去,對那個說話的女子道:“小姐,我有多下來勿用格,你要伐?”那女子轉過頭來,兩人一朝麵,都是一呆。還是苑因先開口說:“三小姐。”那女子正是董三小姐董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