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浦段,舊小說,新文藝,六國飯店。
九月中旬,呂季犖奉李太太之命,陪國際禮拜堂唱詩班的四名修女和一名管事嬤嬤瑪麗亞,還有苑因小姐一同坐火車北上燕京。苑因第一次出遠門,有些害怕,到底年輕,還有一些興奮。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臉上笑模笑樣的,對呂季犖也有說有笑起來。
此番因是教會活動,一應費用全由教會承擔。苑因是唱詩班邀請的嘉賓,當然也包括在內,隻有呂季犖的旅費是由李氏公司出資的。六人購的是頭等的臥鋪車廂票,李太太和李麗華送到車站,苑因拉著兩人不放手,悄悄說她有些害怕。李太太說跟修女們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壞人,也不會對修女們有什麼不敬。苑因又說阿姨一起去。李太太說我吃不慣火車上的飯菜,秋天北平的氣候又幹燥,我去了就要咳嗽。急得苑因要哭。
李麗華說:“阿苑,別再多說了。你是知道我們的想法的。再說這次出門不是個苦差,就當是見識一下。順便替禮拜堂拿個頭名回來。”看一眼忙著安頓修女的呂季犖,小聲說:“呂先生這個人,你要是實在不喜歡,不搭理他就完了,人家也是讀書人,心裏會明白的。”苑因點點頭,李麗華扶了李太太下車,在車窗下說到了就打個電話來。苑因向她們招招手,說曉得了。
呂季犖做事甚是妥當,跑前跑後的,結行李票,租臥具票,買茶水票。修女們不理俗務,苑因更是對這些一點都不懂,還真虧得有這麼個人效力。
從上海到北平有快四十個小時的路程,分為三段。南段是上海到南京為滬寧段,中段是南京浦口到天津,叫津浦段,最後是天津到北平。在南京要靠輪船載了車廂過江,換過車頭,才能繼續北上。苑因坐在車廂裏看火車坐船渡過長江,覺得有趣之極,笑說:“火車坐輪船,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呂先生是坐過的吧?”
呂季犖說:“我在北平讀的書,這一程是常走的。現在方便了,有大輪船直接把車廂運過去,以前人和貨物都要下車,乘船擺渡到江對麵的浦口火車站,再上那邊的火車。行李要是帶得多,就麻煩了。我第一次去北平,聽說那邊冷,連鋪蓋褥子都帶著,也不知道行李可以結票走貨運,一隻手拎口大木頭箱子,一隻手拎著洗漱用品,背上還背著鋪蓋卷,別提多狼狽了。”
聽得苑因哧哧地笑,說:“李太太請你陪姐妹們去北平,還真找對人了?你在北平還有同學朋友嗎?這次去會不會一下他們?”
呂季犖說:“我到上海後,也沒怎麼和他們聯係,不過可以去學校看一下。阿苑,要不要一起去?要是不喜歡去學校,那就去頤和園,中山公園,紫禁城。天壇的回音壁最有意思,你貼在上頭,可以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
苑因不解地說:“我不用貼在什麼上頭,也可以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為什麼一定要貼在那什麼牆壁上頭?”
呂季犖哈哈一聲笑出來,說:“阿苑,你說話真有意思。我跟你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到了那裏你一試就知道了。”
苑因把笑臉一收,說聲不去,轉頭看著窗外。是誰一直說自己講閑話老有意思?這麼一想,不由得沉思起來。呂季犖不知道哪一句話說錯了,惹得她不高興,不敢再說了。
其實苑因這次受傷,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傷好之後,精神也好了,臉上也有光彩了,不時還要說幾句笑話。比起剛認識時的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和後來的神思恍惚、憂傷哀愁來,倒似換了一個人。李麗華曾說,也許這樣也好,把心結解開,就可以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了。他也希望是這樣,總不能看著一個少女生生被過去埋葬吧。李麗華說要拿出點耐心來,別被她的冷淡疏遠趕跑。想想也是,她對舊人這樣長情,要是能贏得她的芳心,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車過徐州,呂季犖對苑因說起劉項爭霸的故事來,苑因說這個她知道,霸王別姬嘛,她看過這個戲,說:“虞姬為了不拖累霸王,自刎而死,很了不起啊。過了這麼多年,大家說起她來都是說她好,可見有時死了倒比活著強。再說,她不自刎,到最後也活不了的。霸王都活不了,何況是她。”她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想到其它,倒是呂季犖不敢多說,忙說:“我再講劉備三讓徐州的故事吧。”
一路上講講說說,消磨時間。一整天修女們都依舊坐得筆直,苑因卻有些吃不住了。在外人麵前不好上床躺著,按按皮鞋裏的腳,偷偷從鞋裏脫出來,轉轉腳腕,要再放進去,就有點難了。呂季犖知道她是有點浮腫了,說你這是坐得太久,血脈不通,你要是跟我一樣每到一個站都下去走走,就不會這樣了。苑因說我要是下去了,到時火車開了上不來怎麼辦?呂季犖說:“我不是每次都上來了?”苑因說:“你跑得比我快呀。”呂季犖就笑。
修女們也笑,看到了時間,低下頭來禱告。苑因馬上不再嬉笑,硬穿上鞋,雙手合在胸前,閉起眼睛也跟著她們一起禱告。呂季犖看著那張晶瑩的小臉,心裏一抽一抽地痛。到了晚上,燈光暗後,呂季犖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去,好讓修女們上床安歇,過了一陣才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睡覺。睡到半夜醒來,像是聽見有人在低泣,尋聲辨去,不是苑因又是誰?他不敢動彈,生怕驚擾了她,等她止住了哭聲才忍不住輕輕喚她:“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