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東頭的麥地裏,死後頭還是朝著村口,兩隻狗眼睜得很大。麥地裏一片蹄子印,到處都是廝咬搏鬥的痕跡,一大塊麥苗被狗們踐踏得不像樣子。然而,狗們還是一群一群地在麥地裏臥著,趕都趕不走。娃子們一個個高高興興地跑到地裏去看,大遠就高喊著:“狗戀蛋了,夜黑晌狗戀蛋了!……”
這不是“狗戀蛋”,“狗戀蛋”是生兒育女的事情(每年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騷情的狗們結夥成群的在莊稼地裏咬架,勝者就屁股對屁股幹那些繁衍子孫的大事)。可娃子們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淒地圍著一條死狗。狗眼裏沒有那種騷情的喜悅,而是一隻隻勾著頭臥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帶著血汙汙的傷痕,那神情是很悲壯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爺家的黑子,是村裏最老的一條狗……
終於有人把瘸爺叫來了。瘸爺拄著拐杖站在黑子麵前,默默地望著這隻跟了他半輩子的老狗。天是陰著的,大地上一片銀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裏被咬死了。老人能說什麼呢,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蒼老的眼裏撲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淚。
亂了,一切都亂了。連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聽話的,它通人性,從不偷咬人。多少年來,這隻狗一直伴著他,無論白天黑夜,隻要叫一聲,它就會出現在你的麵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黑子跟著他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總是老人吃什麼,就讓它也吃什麼。在過去的年月裏,老人整年不吃一頓肉,黑子更是連根骨頭也沒啃過。可它還是忠實地跟著老人。冬夜裏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邊,聽老人默默地跟它說話。老人不管說什麼它都聽著,一雙狗眼也總是默默地望著老人,仿佛它什麼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對扁擔楊村是有功的。沒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著老人給隊裏看莊稼。它在莊稼地裏走路很小心,從沒糟蹋過莊稼,它沒偷咬過莊戶人家的雞子,就是餓的時候它也不咬,它知道莊稼人喂活一隻雞是很難的。它還跟咬死雞子的黃鼠狼鬥過,與偷吃糧食的老鼠鬥過……它為扁擔楊村的農家人生下了一窩一窩的狗崽兒,狗崽兒一滿月就被人抱去了。開初的時候,它咬過,叫得很凶,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很安詳地臥在那兒看著人們把它生下的狗崽一隻一隻地抱走。仿佛很樂意給人們做這些事情。它幾乎是被人同化了,長時期的喂養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雙狗眼看人的時候是很溫和的,頑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來撂翻,它是決不會咬的。仿佛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職責。夜裏,隻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地叫起來,引來一村狗咬,好叫人們提防著些。後來它老了,連獨自去田野裏跑一跑的興趣都沒有了,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老人,一日日陪著老人熬時光……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麵前的雪地上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黑子那僵硬的狗頭,喃喃地自語道:“黑子,你怎麼就去了哪?”
滿身血汙的黑子僵臥在地上,兩隻狗眼直直地瞪著,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發怵。老人試圖想把這雙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著的,他一連撫摸了兩次卻還是合不上,那麼,它還有什麼不甘心嗎?瘸爺長歎一聲,又喃喃地說:“黑子,閉眼吧。我不會叫人動你,不會。你跟了我半輩子,我決不虧你。我會好好葬你的,好好葬。”
這時,老人突然發現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裏印著那個令人恐懼的◎,那◎占據了黑子的整個瞳孔,像問號一樣地直射天空……
老人的手發抖了。頃刻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明白,就那麼默默地坐著。這個◎已經纏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費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還沒有找到答案。那麼,黑子眼裏怎麼會有這個◎呢?它是想告訴我什麼呢?難道世間所有的生靈都中了邪麼?黑子一定是為著什麼才死的,它也怕這個◎,這個無法解開的◎,是的,那邪氣太旺了,連黑子都想和它鬥一鬥,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樣想護住什麼,護住那最珍貴的東西。它也認為世間不該失去這些東西。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你敗了,你死不瞑目,你為主人做了最後一件事,卻沒有留住什麼。因為世事變了,你盡了力,卻不能挽回……你隻有死了。臨死前你還想弄清世間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不解的事。可你解不開那個◎,那個籠罩天地萬物的謎。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