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裏的女人(3 / 3)

她看見他了,推開了那個人的嘴和貼得很緊的身體。他正想衝上去抽他一巴掌,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腿發軟,腿軟的感覺仿佛沒有腿一樣。那個人提起了褲子,慢慢地轉過臉來,他看見了他,原來正是他自己。這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點起了一根煙,這是個多麼奇怪的夢啊,外麵黑乎乎的了,事實上,一個午睡就這麼將一天的時間減縮了。夜晚降臨了,他耳機裏的人們無疑就從白天的噩夢中醒了過來。當然那一刻還沒到,等他吃完晚飯,洗完臉也洗完腳,上床靠近一個枕頭才會開始,他覺得他把握住了他們,他隻要一旋那旋鈕,他們自然就會生動起來的。盡管他們的故事那麼單調,乏味,但是至少他覺得夜晚的人們相互安慰,會少些孤單的。

午睡使他的精神好了許多,他走起路都覺得有點不一樣,他愉快地和那個小男孩打招呼,小男孩正走在過道裏,手裏端著碗碟,碗碟裏的菜汁閃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另一間房間裏一個高挑的背影正忙碌著。小男孩說他準備去臥室裏吃了,他手裏的小小碗碟正是他今天的晚餐。他說,媽媽說的,中午已經讓你……沒有等小男孩遲遲疑疑地說完,他就將他的菜碗端過來,放在那張飯桌上,他已經樂意這樣了。他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方桌的南端一個臉色灰灰的人正在吃著,他吃飯的響聲和他的碗筷一樣清脆。等他和小男孩坐下來的時候,他已經吃完了。

高個子女人忙完那些碗之後才坐在桌邊開始吃晚飯,外麵響起了狗吠,仿佛就從黑乎乎的窗玻璃上傳來似的。由於門朝著過道的方向,小男孩就坐在了他中午的位置上,而他的位置正好是中午小男孩的位置。因此高個子女人在坐下去的時候有一個短暫的猶疑,如果要將凳子端到對麵和兒子坐在一起的話,無疑她要費點勁,而這個折騰顯然不必要了。那個戴耳機的人向她笑了笑。她坐下來的時候躬身將凳子移了一移,所以他和她的位置自然沒有她和兒子的距離那麼親密。當然也沒有桌上早就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的菜那麼親密。

盡管如此,這個夜晚還是使他十分難忘。共同進餐的場景將會一直保留在他的內心深處的。直到夜晚降到堆在他蓋著的被上,降到他的視野裏,他還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感動著。從他洗完腳,進入被窩,夜晚確確實實開始了。

耳機裏的人們開始又唱又跳,仿佛來到了鬆軟的枕頭上。

“在今晚,乘著這冉冉的夜色,讓我們打開心靈的窗戶。”

這個著名的晚間節目摻和著一段台詞和一段徐緩的音樂便開始了。嗨,朋友們晚上好,我們又見麵了。他覺得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盈柔和,極富魅力。他將耳機用勁往耳朵裏又塞了塞,那樣的話,她的鼻息就離他更近了,他樂於這種心態下自己的一舉一動。因為他希望在夜晚的被窩裏快活一點。雖然沒有切膚之親的性愛,但是他是允許自己有某種幻想的。很快,電話就打進來了。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有點沙啞,從聲音上斷定他大概是二十歲左右,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剛剛初涉愛河,由於一件小事使他誤會了對方,他說現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不僅僅是雅雯,就是此刻在枕頭上的他,似乎見到了一個青春期的自己。那個時候的確有多少事情是多麼令人不知所措呀。這個年輕人在電話裏告訴雅雯,也告訴所有的耳機裏的夜晚的人們。他所敘述的的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雅雯告訴對方,他說女人是需要小心嗬護的,她們是一件敏感的瓷器,易碎。雅雯還告訴對方說,當然也告訴所有夜晚的人們。女人注重細節,你愛一個女人,應該從細節做起。雅雯告誡說,不要小看這些細節,一點點細節裏藏著女人的很多東西的,例如甜蜜,幸福,鍾愛,柔情,等等。雅雯給那個年輕的小夥子提出了一個建議,或者說開出了一個藥方。她要求小夥子不要彷徨,把握時機,趕緊向對方道歉,牢牢地抓住對方姑娘的手。事實上,雅雯像任何時候一樣,是耳機裏所有的人們的生活,愛與心理的導師。他覺得雅雯說得好極了,他相信還有更多的人也會這麼說的。

下麵一個是女人的聲音,她一上來果然就誇雅雯剛才說的相當相當好。她在電話裏重複用了“相當”這個詞彙,而且在語調發音上也是突出了這個詞彙。當她開口說第二句話的時候,雅雯便聽出了她就是昨晚的那個她。雅雯的耳朵的確厲害。其實他在她說“相當”一詞的時候就聽出來了,隻不過雅雯幫他證實了這一點。

是的,對方的聲音明顯的小了些,就從這句話開始,他感覺到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被窩裏,也感覺到她吹氣若蘭的鼻息了。他借助想象以及其他感官的幫助,仿佛已經能夠嗅到了被窩裏一絲甜膩而溫和的體香。

他翻了一個身,臉朝向了並不存在的她的背脊。他想象到她的背脊是否像他的妻子的背脊呢,從側麵看上去就像一對束起來的翅膀?

枕上的她開始敘述起來,她的聲音那麼低柔,但是又是那麼清晰。

我真的很懷疑他,他是不是在外麵有了新的相好。說實話,我是那種傳統的女人,因此我希望這僅僅是我的猜測,否則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可是,可是。

你的心又懸著,到底是不是這樣,是嗎?雅雯一直那麼善解人意。

她真倒可以做任何人的老婆。他為自己的想法而笑了起來。

耳機裏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呢,譬如說到他的單位,還有他可能出現的地方?

對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又低低地抽泣了起來。 那肯定是勇氣的問題,她害怕自己來揭穿了這個噩夢。枕頭上的他想道。 可以聽得很清楚,她擤了一下鼻子。但是說話的時候鼻音顯得重了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另外一個女人。她開口說話了。 我也不是沒有去過,但是一切看上去很正常,可是我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個女人,我還是相信自己這一點嗅覺的。

那你應該找他談談,雅雯繼續說道,完全攤開了談,大部分夫妻之間的裂痕主要是由於沒有足夠的溝通開始的,你們應該談談,你們談過嗎?

談過。他感覺到她換了一個拿話筒的手,聲音聽上去感覺鬆弛了一些。 這樣一來她像是在他的枕頭上翻轉了一下身子,繼續說道。 可是談不出實質性的東西,從孩子跑了之後,他一直像是躲著我似的。 跑了?雅雯對這個方言性的詞彙不甚理解。其實就是孩子死了。

就是死了的意思。我們這裏都這麼說。對方的聲音裏又有了絲濃重的鼻音,聽得出來她在努力地控製住自己。而他在被窩裏彎曲起身子,全身變得緊張起來。

我們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六個月的孩子已經相當好玩了,整個樓道裏的人哪一個不喜歡這個小家夥,可是誰知道,上帝對我們不公呀。

女人似乎又擤了擤了鼻子後繼續說道,你知道嗎,我們懷上她很辛苦的,開始不想要孩子,想趁年輕的時候多玩一點,老聽有孩子的朋友講,有了孩子將像是背上了枷鎖,說是開始苦役了。我們就沒有要,可是老有,就每次去打掉。大概次數多了點,等我們想要孩子了,又老習慣性流產,當時急啊,後來還是一個朋友的介紹,去了一趟安宜,費了不少周折,找到了一個老中醫,吃了好幾劑藥才留住了一個。好不容易留住了,也順順利利長到了六個月,卻來了毛病了。

雅雯問道,是男孩?

女孩,對方答道。去了不少地方,正門歪道的醫生都找了,可是都說,沒有用了,好好地待著,才六個月的小人兒啊。真是一泡屎一泡尿盼大的,人家都說,我們年輕可以再要一個,說的輕易啊,我們沒有辦法啊,就按醫生說的,帶著她到處玩玩走走。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其實,六個月的小人能看出什麼來呀,我愛人還是一天到晚地抱著她,扛著她。從省城回來沒到一個星期,就死了,樣子一點也不像,跟平常一樣像睡著了一樣。說到這兒,她放聲哭了起來,耳機裏隻回蕩著她的哭聲,耳機裏的所有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慢慢的哭聲小了下去。

對我們兩個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或許是對生活灰心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為什麼我的命這麼苦。我有時候也犯傻想死了算了,可是又不甘心,我想我非得再生一個。可是他,他老是那麼躲著我,好像是我吃了孩子。有時候,我想他如果能夠在另外一個女人那兒找到溫暖,或者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了,那樣也就算了,可是大家都這麼熬著,女人又哭泣了起來,隻不過她這一次控製住了音量。

他也在努力地控製住自己。因為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聲音正是來自自己身邊的女人。他在她的敘述中看見了自己,一個高大的父親的形象。他一下子像是明白了過來,他的妻子現在隻在他的耳機裏,人並不在這兒。在他的被窩裏,隻有一股自己捂熱的空氣。他知道它正慢慢地冷下去,他開始流下了眼淚,為耳機裏這個女人在今晚講的他自己的故事,也為他在內心裏感謝起的這個異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