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裏的女人(2 / 3)

還沒有等雅雯再說什麼,耳機裏響起電話掛斷的跳音。似乎枕邊的女人從被窩的熱氣中消失了,帶著她的幽怨一一潰散進這個夜晚。對於她的突然中止,他顯然此刻有點浮想聯翩了。夜深了,她因為什麼突然停止了剛剛開始的話題呢?從她的語氣分析,似乎不是她主觀上的截斷,而是出於一種什麼外來因素的影響。而這個外來因素是什麼呢?她的丈夫半夜而歸?她也有了情人?出於報複,還是需要?或許這根本就是自己的胡思亂想。或許。他在和自己的研究中又迷迷糊糊地重新進入了夢鄉。耳機裏所有的人們都消失了。

造成他早晨醒來後悵然若失的感受的,主要是因為在他的夢中出現了難以計數的房間,那些房間一間連著一間,堪稱四通八達,而且沒有盡頭。他現在倚在豎起來的枕頭上,收音機沒有開,但是耳機還掛耳朵上,那完全是由於一種培養起來的生活慣性使然。他在追憶夢境中的自己,他的視線凝聚在空中的一個虛無的點上,他試圖把這個離奇的夢境看得更清楚些。他想不起來夢境最初的情形,他也想不起來這些互相連通的房間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甚至都想不起來房間的具體特征,隻是依稀覺得那些事物仿佛相片推遠的背景,模模糊糊。他從他的紅色帆布包裏掏出一個煙盒,還沒有開封,這是第二包煙。他又將手伸進了包裏,他的手不停地摸索了一會兒,然後醒悟似的敲了一下腦門,事實上那一包早就抽完了。他一邊埋怨著自己的記性,一邊隻得從第二包煙盒裏抽出一根煙,煙的身子纖細而白淨,他將它橫在自己的鼻尖下拖動著,臉上露出一副享受的模樣。在這一刻裏他被金黃的煙絲蓬鬆的味道所吸引。不過很快他的煙一點上,他那些有無窮無盡的房間的夢境就開始困擾著他了。他使勁地想,可是就是想不出來。但是他又不得不懷著那一股莫名的興趣,繼續抽煙繼續想下去。仿佛在吃早飯前這就是一項早晨的工作。白天來臨了,窗口上鋪滿了金黃的陽光。他還坐在那兒,似想非想的樣子。一直到他的房門被敲響了,他才像是真正的醒了過來。他跳下床給那個高個子老板娘開了門。

房間裏有不少煙霧,他不知道自己的指間是第幾根煙。他看著老板娘頂著那個蓬鬆的發髻走了進來,然後將窗戶打開了,在煙霧中他看見早晨的風是那麼的飄逸,輕柔。就在高個子老板娘打開窗戶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尖叫,這一次他發現尖叫聲來自窗口的女人。她驚愕的樣子像是被早晨的風凝固住了似的。他走過去,順著女人的視線來到雜草叢生的河麵上,原來是一個漂浮在河上的女人嚇壞了她。

顯然那個女人經過了不少水路,她的臉部已經浮腫,水藻或者低垂的樹枝留下的劃痕,在臉上清晰可見。她的一隻腳有鞋,一隻腳沒有。

到中午的時候,河邊還積聚著不少圍觀的人,他站在人群裏也盯著漂亮的女屍,耳機裏正傳來一首鋼琴曲,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曲目,可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什麼名字了。好在這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耳朵裏的聲音將他和這裏的一切隔了開來,而且他也暫時地忘記了他那無數房間的夢境。或許這也正是自己離不了這個玩意兒的緣由吧。

大概過了很久,圍觀的人們看見一個三十歲開外的男人從他們的身後奔了過來,早晨的陽光早已來到了中午,也早已來到了那個男人抖動著的亂如稻草的頭上,他邊跑邊嘴裏喚著那個漂亮女屍的名字,樂曲正進行到高潮部分,他依舊站在那兒,樂音從他的耳朵裏溢了出來,有一個小男孩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可是這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那個跌跌撞撞的人不可避免地將他幾乎撞在了一邊,他打了一個踉蹌。左邊的耳機碰落了下來,掛在耳朵上。驀然間,他感覺到一個樂隊仿佛撤走了一半。他剛想跟那人理論一下的時候,令他感到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那個跌跌撞撞的人一直向那河心奔去,很快水的潮印爬上了他的褲腿,水花在他的身邊持續地綻開。他們看見仰躺在水麵的女人隨著水紋的擴展而動蕩了起來。耳機裏的樂曲一個琶音之後正走向了第二個高潮,顯然他這時候已經無須將左耳機戴上,因為他的左耳朵一直沒有閑著,裏麵正回蕩著無窮無盡的哭聲。

有很多的人從他們的身後帶著她們難聽的哭腔奔向那河邊,其中有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太就在奔跑的過程中忽的一屁股癱坐了下來,她正是那具漂亮的女屍的媽媽,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名婦女立即過去將她穩住,老太呼天搶地地哭喊著,慢慢地她的喉嚨就啞了,她倚在了河邊的那株兩三歲的小水杉上,嗓子裏發出絲絲的聲響。河心裏這時候已經是三個男的,兩個女的。當然那個最先奔到河心的是漂亮女屍的男人。在老人開始的哭腔裏,人們知道漂亮女屍的爸爸臥病在床將近兩年了。人們還在老人愈來愈嘶啞的哭聲裏知道漂亮女屍曾經是那麼死心塌地地愛著那個亂糟糟的渾蛋呀。老人像是哭訴完了一個女人的一生,她的那雙揪了皮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陣然後也停了下來。她的眼睛裏他的兒子正一拳砸向了那個渾蛋,她的另一個女兒正抱著滴水的女兒。起初河心裏響起的是一聲響亮的耳光,從那個亂糟糟的男人沒有反擊這一點上看,他理所應得。他正垂手而立站在河心,或許他這個樣子激怒了漂亮女屍的弟弟,人們看見兩個人很快就絞在一起。他的弟弟一次一次地將那個男人的頭捺進了水中,男人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無數的水草很快地纏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最後他的身上沾滿了水藻、泥漿,臉上的淚水和泥水混成一片。

姐姐一直抱著漂亮的女屍上了岸,在她們的身後哥哥正將弟弟和那個糟糕的男人努力分開。漂亮女屍現在就橫躺在老太的腳邊,她身上滲出的水蔓延開來,路麵很快就潮濕了。還有更多的水從她的身體深處滲出來。源源不斷,像是她經過的所有河流的水彙集在了一起。老太還沒有將她的那雙鶴皮的手摸到女兒濕潤而漂亮的臉蛋上就昏厥了過去。河心的混戰結束了。兄弟倆從河心奔了過來。人群已經變得很慌亂,已經有人在給老太掐人中,有的正給她抹著胸口,而這個時候漂亮女屍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水。忙乎了一陣之後,老太醒了過來。戴耳機的他依舊站著,他感覺到圍觀的人群幾乎簇擁著他。而他使勁地固定住腳跟,以免後麵的推力將他推到了老太的身上。

漂亮女屍的臉上那幾個清晰的劃痕有了一絲血色,仿佛是一支彩筆無意間畫的。她的白色衣衫顯得單薄了些,整個凹凸有致的身體閃著亮晶晶的水光。他看著漂亮女屍的姐姐將她的臉上的水珠揩幹。她睡在陽光裏,細白的腳脖子這兒纏繞著一根不長的水草。

那個拽他衣角的小男孩原來是高個子老板娘的兒子,現在他又拽他了。午飯時候到了,他隻得跟著他回到了旅社。因為他這個時候肚子確實餓了。那個小男孩眼睛大大的,衣服和臉上都不太幹淨,但是他很喜歡他。他攙住他的手上了台階,進了房間。

午飯的飯菜很合他的口味,相對來說他吃的就多了一點,他站到他房間的窗前時不得不打了一個飽嗝。他的腦海裏還浮現著剛才進餐時候的一幕。他沒有想到他的午餐是和兩個陌生人共同進行的。他們相識的時間可以說是極其短暫,高個子女人還有他的兒子坐在他的對麵,桌子是一張常見的方桌,在幾分鍾前,有另外幾個旅客在這裏解決了他們的午餐。桌子上還留有抹布抹過的水印。他有點不知所措,窗戶外隱隱約約傳來人們的哭聲,陽光在窗前的樹上跳躍不停,房間裏靜靜的,隻有高個子女人和他的兒子碗筷相擊的聲音。在他的麵前放著一盤韭菜肉絲,一盤香菇青菜,還有一碗西紅柿蛋湯。相對炒菜的碟子盛湯的碗像一個龐然大物。而在他的對麵,那母子倆的碗碟要小得多。他想將飯菜端回房間裏吃,可是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怕傷害了他們。他拿起筷子吃的時候,那個高個子女人說話了,她的口中還有些嚼碎的食物,不過並沒有影響她的說話和他的聽力。

我本來打算再等一會兒吃的,可是他說肚子餓了。她顯然是指她的兒子。

她歉意地一笑,他第一次看見高個子女人還有一對難得的酒窩。

他立即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說,沒事沒事。這個時候是餓得慌了。

在陌生人麵前他的吃相自然有點拘謹了,不過還好,慢慢地他放鬆多了。他放鬆了,對麵的母子也放鬆了下來。他們開始找到了點話題,就這樣,他們邊吃邊談著那個漂亮的女屍,他們就像談著一個活人一樣。一直到放下碗筷。在談話的中途,他主動地將自己的菜碟和碗推到了中間,表示和那母子共享可口的菜,事實上高個子女人的兒子一直沒有嚐過母親的手藝,他的母親的手藝確實無可挑剔。以往旅客的剩菜對他來說就已經很好了。自旅店開張以來,這個幸運的時候也是屈指可數。他母親的手藝總是為那些並不多的顧客準備著的。因此第一個伸筷子的就是他了。他的母親在他伸筷子的時候將自己麵前最簡單的兩個菜碗也推向了桌子的中央。現在站在窗前的他回想著那一幕,心裏驀然地升起一絲甜蜜感。

是呀,他仿佛覺得那是多麼美滿的一家啊。他們共進午餐。

河麵上的太陽有點刺眼,他站的位置可以看得見河岸,以及那棵兩三歲的小水杉。圍觀的人大概全部回家吃飯了,他站在窗前看著那兒的一切。外麵的空氣也像是死了過去,午後的河岸上靜悄悄的,漂亮的女屍帶著她的巨大的潮斑還躺在那兒,那個老太也還坐在那兒。

經過一夜後,疲憊似乎沒有全部消失。就在他準備上床休息一下的時候,河岸上響起了一個平板車的軲轆聲。

他看著那幾個男女將漂亮女屍和他們的老太一起放在了平板車上,然後一會兒工夫就在他的視野裏消失了。那裏隻留下一個大大的潮斑。

午睡的時光中他夢見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正在學校的甬道上走著,懷裏抱著書本,從她因走路而跳動的馬尾辮以及迷人的胸部可以知道她是一個很有活力的人。她臉上時刻笑吟吟的,相對她的健康無慮來說,他就覺得自己是那麼的萎靡不振。他跟在她的身後,聽見她和每一個人在校園的甬道上打著招呼,她的招呼是開朗的,語感是那麼明快,迷人。他看著她穿過桂花走廊,這個桂花走廊是真實的,它至今還存在在那校園內。盡管他離開那所校園已經很多年了,但是他還是那麼真切的在夢境中找到了它。那個長廊的斑斕的圖案使他的夢境染上了點色彩。她在走廊那兒停了下來,她開始和一個人說話,那個人隻給他的一個背影,他一直沒有看清他的麵部。然後他們向前走了一段路程,他們的影子被小樹林的影子所遮沒,但是他還是那麼清楚地看見他們垂在衣邊的手指偶爾地碰在一起,拉了拉,然後又散開。這是他的夢境中另外一個顯得十分逼真的細節。然後不知怎麼的,他們又回到了長廊,並且向西而去,直奔盡頭,最後不見了。他在夢境中找呀找呀,找遍了整座樓,他依稀記得還有長草的地方。他想那是草場。他也沒有找到他們。一個人的夢是多麼的奇怪呀,夢境的轉換那麼的令人措手不及。他來到了一個小樓裏,小樓過道裏堆滿了東西,看不清麵貌,隻黑漆漆的一團。他先是看到一個樓梯口,樓梯是內置式的,看得出來早已不用,窗戶那兒也堆了很多同樣模糊不清的東西,隻露出點點的光亮,從窗眼裏可以看見龐大機器的機身在陽光下發出鏽色,還有走動著臉上塗滿煤灰的人。他終於看見了他們,那個人的褲子已經滑落在腿脖子上,窗眼的光亮正照在她的紅彤彤的臉上,她的褲子也拉下了一截,他看見她的屁股以及腰眼部位,上麵閃著一道炫目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