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凋零(1 / 3)

1997年夏天我在一次過江的汽渡上看見了蔡小萼,她一襲長裙亭亭玉立地站在護欄邊上。麵對長江滾滾的濁浪,看她當時的樣子顯然是陷入了沉思,她當時想了些什麼呢,我無法知曉。那個時候正逢上我失戀,狀態相當不好,心情惡劣,幾乎患上了厭女症。如果不是蔡小萼先認出我並且和我打招呼的話,我估計自己不會先開口。風撩動了她長長的秀發,白色的連衣裙飛舞著,像一麵旗幟。我站在她右側不遠處,風浪猛烈地撞擊著汽渡的船體,船上的人都顯得搖搖晃晃。由於當時空中還飄著零星小雨,整個汽渡的前沿除了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孩外,就是我和蔡小萼。小孩顯得很好奇,他的父母手指向那遠處的江水蒼茫之色,小孩終於看見了長江二橋的影子。在我的視野中那是一個多麼雄偉的景觀啊,可是麵對這個人類的奇跡,蔡小萼似乎無動於衷,她隻是淡然地看了一眼,又將視線投入了江水中。

對這次相遇,我們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因為兩年前蔡小萼離開羅城的時候是我親自將她送上路的,她的終點是北京,確切地說是北京之後的美利堅。當列車完全駛出車站,我才相信蔡小萼是真的離開了羅城。盡管我們在車窗跟前許諾,一定要給對方寫信等等,可是蔡小萼一走後,還是如斷線的風箏,杳無音訊。在這個車站我送過很多人,顧蓮娜、朱晴晴、馮驊、吳莎莎、嚴萌月、陳蘭還有後來成為我的妻子的葉曉頻,送人的滋味是相當不好受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不願意去車站送人。在我的意識中,人就如沙粒,時而聚攏,時而流失,蔡小萼在我的視線裏的突然出現更加使我堅信了這一點。由於對岸的迫近,我們那天相遇的時間顯得尤為短暫。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聊了不少關於顧蓮娜她們的事情。恰好那段時間我正在做一個民間調查,而調查的中心課題就是關於民間少女。有人說,靈感是緣於等待。正是那天汽渡上的偶遇促成了這篇小說,我要在此向蔡小萼表示感謝,希望她看到這篇小說後能給我打一個電話。因為那天汽渡靠岸後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我們先來談談顧蓮娜。顧蓮娜的個性是我二十五年來所見的女性中最讓人難忘的一個,她愛憎分明,大膽熱烈,說一不二,在她的諸多個性中最為迷人的應該是她的倔強,一件事情隻要是她認定了的,十頭牛也休想拉回她,這種狀態下的她是什麼也不顧的。她認為她是自己忠實於自己的人。而往往到最後,總是我們來指責她,而不是她來指責生活。我們指責的理由是她太自以為是,確切地說是太天真。譬如有一次她在零點迪吧認識了一個叫華強的人,三天不到便愛上了人家,而且是要死要活的樣子。一個少女有了愛情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結局是再清楚不過的,那個叫華強的人不僅卷走了顧蓮娜的存款,還卷走了她的愛情與夢想。顧蓮娜坐在沙發上痛哭的情形恍如就在眼前。人說吃一塹長一智,可是顧蓮娜卻仿佛吃一塹短一智似的。她不停地遭到生活和男子的戲弄。從第一次委身於華強那個狗東西後,她就毫無珍惜之意,隨意地向別人贈送自己的肉體。她確實太隨意了一點。我們的勸阻也毫無用處,最後還是我動用了武力,一頓拳腳還真的解救了她。顧蓮娜從此恢複了以前的模樣,就像一台老式收音機用力一拍之後又開始了正常的歌唱。

有一天,顧蓮娜打電話來說要去河南洛陽看牡丹,說實話這讓我們有點吃驚。洛陽有牡丹我們是知道的,但是這顯然超出了我們的日常意識,因此當時我聽後第一感覺仿佛有人說她要到太空去看外星人一樣。倘若她說我們一起去看看葉曉頻,葉曉頻失戀了,需要我們去勸慰。這還不會讓我們吃驚。不過我們撂下電話後還是趕到了車站為她送了行。車站裏到處都是人,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出了戶外拖著行李箱跑在路上。顧蓮娜踮著腳尖站在人群裏,她終於看見了我們,隨即在人群中跳躍了起來,並且揮舞著手向我們這邊示意。我們靠近了她。從表情上看,顧蓮娜是高興的,除了失戀的葉曉頻外朋友們都來了,開始候車的時候大家還有說有笑的。到後來不知誰先開的頭,跟著都打開了眼睛和喉嚨。很多候車的人都盯著我們看,我一個男的由於不便與她們摟在一起,便站在圈外不知所措。當時我搓著手就暗暗地發狠以後再有這種好事,打死我也不來了。其實說是說,做是做,沒有過一個月我還不是在這老地點將陳蘭送走,不過這是後話了。好在很快就檢票了,顧蓮娜紅著眼睛上了車。車徐徐開動離開了站台,慢慢地我們的麵上來了一陣颶風。就是這樣的一陣莫名的風帶走了一個很生動的人。事實上,顧蓮娜去洛陽是牡丹是假,她真正的目的是去找那個叫華強的家夥。這是我後來從蔡小萼的口中得知的。我當時不得不感慨萬千,倔強對於顧蓮娜這種人來說就意味著命運。蔡小萼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她還沒有離開羅城。因為生活還沒有理由讓她離開,我這是套用陳蘭的話。關於顧蓮娜的死正是蔡小萼在那次汽渡的偶然相遇中告訴我的。我聽後很是吃驚,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有就沒有了,人說紅顏薄命,大抵如斯。應該說這是顧蓮娜離開羅城後的最後一個消息,也是一個最讓人感傷的消息。我們可以這麼說她的倔強的終點正是死亡。她到了洛陽後,她的唯一希望就是手上的一張紙。紙上的地址真倒是真的,可是顧蓮娜麵對的是一堆廢墟,推土機正在作業。曾經在這裏居住的人誰也不知道住到了哪裏。顧蓮娜不甘心,她找了一個旅館住了下來。你看,這是多麼固執的一個人啊。一個少女何以如此迷戀一個騙子,我大概是永遠也明白不了的了。她的尋找毫無疑問是徒勞的。就在她準備離開洛陽的時候,一輛卡車的車輪軋飛了她。而那個駕車司機矢口否認是自己的錯,人們從事故現場分析後,斷定車輪下的少女確是出於自殺。而我們願意對她命運的假設更委婉一點:她在行走中看見了街對過的售票處便一時恍惚錯走了線路而撞上了疾馳的車輪。一個處在那樣狀態的人精神恍惚是有可能的。說實在的用這種假設使我們更容易接受些。按照時間的推算,顧蓮娜在他鄉異地暴屍街頭的時候正是我和朱晴晴周旋的時候。我確確實實是愛上了朱晴晴,這一點我當然清楚,可是朱晴晴卻屢屢裝作糊塗。朱晴晴是一個嬌小可愛的少女。她的大眼睛顧盼流連之間尤其讓人憐愛。如果去掉這雙大眼睛朱晴晴的臉上就會遜色不少。她的胸部剛剛發育,事實上她確實是我們一群中最小的一個。我承認每當我的視線落在她酒盅大小胸部的時候,我的情欲就會漾動起來。這是實情,既然是實情就應該和盤托出。我屢屢地向朱晴晴發起攻勢,她總是搖頭擺尾地鑽到了別人的裙裾背後,譬如說她會鑽到吳莎莎嚴萌月她們的背後去,其中給予遮蔽的對象最大可能的會是吳莎莎,她甚至有可能會將這一切告訴吳莎莎,而吳莎莎又是那種傾聽型的姑娘,人特善解人意,大家有什麼事情都願意向她訴說。對於我們心口裏的汙水她從來沒有表示過厭棄與不耐煩,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對朱晴晴的企圖卻從沒有提及過,盡管內心欲火中燒,按捺不住。其實我對朱的那點花花腸子人家或許早已心知肚明,隻不過不曾點破罷了。朱晴晴和我在她的眼裏或許是在做著捉迷藏,撓癢癢的遊戲。那天送站回來,我們順便去了葉曉頻家。葉曉頻的父母都在國外,她與一個五十歲的蘇北保姆住在一起。我們到達她家的時候,葉曉頻正在床上翻著時尚畫冊,蘇北保姆給我們開了門,並且以很快的速度給我們每人削好了一個蘋果。將蘋果削好後她就忙她的了。我們三四個人分別坐在葉曉頻的床沿,椅子,甚至地板上。我現在想起來坐在地板上的好像不是朱晴晴而是我,而葉曉頻卻一口咬定說我坐在床沿上,當時在我的左邊是吳莎莎。言之確鑿。她還一口咬定我那天一句話沒有說,倒是用眼睛說了不少話,葉曉頻說眼睛說話比嘴說話有時候更有作用。她說這些也言之確鑿。因此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我們給葉曉頻這個失戀者多少具體的安慰:言語、眼神甚至手勢。那天葉曉頻對我們突然來訪頗感些意外,而當時她的情形顯然已經沒有什麼大礙。那天葉曉頻一直待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含糊,意外驚訝之色早已經在臉上消失了。她不停地撥弄著指甲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她的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最後我們離去。我們在浮前大街的一家餐廳門口作鳥獸散,我現在想來,似乎那次大家去葉曉頻家之後沒有好好地像樣地聚過。那好像是一道友誼的分水嶺,它就出現在那一天。盡管住在一個城市,但是每一個預備丈量街道的步子已經無法丈量到人的內心了。曾經箍得很緊的繩索已經鬆了下來。我還記得我們之後還是有過個把次的聚會,但是總是差強人意,不是你沒有到,就是她沒有到,大家似乎都顯得很忙碌。就在這鬆鬆垮垮的友誼階段我一次也沒有放鬆對朱晴晴的追求,我簡直到了胡攪蠻纏的地步,如果不是早先互相就認識的話,朱晴晴說她會給我難堪的,譬如會報警呀什麼的。也正在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男人在戀愛階段尤其是求偶階段是不會有什麼臉麵的,真正的臉麵隻有到了婚姻生活中才能得到建立。當朱晴晴帶著嗔怪的語氣說我是世界上臉皮最厚最厚的家夥的時候,我由衷地笑了。這是一種勝利,愛情需要持久戰略。她終於答應我去看電影或者去溜冰,或者去喝上一杯。我在那段時間裏所有的身心力量都交付了那雙幽深的酒壇子似的眼睛。麵對這個皮膚白皙,眼睛黑亮,初解風情的少女我想我醉得其所,死也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