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飛天夢,蠑螈及其他(3 / 3)

我得承認這個念頭荒唐,但卻使我在孤寂中感到興奮。它使我如火裏鍛造,那種感受難以忽略。我在這個狹窄而自由的舞台上的一切在你們看來是一種瘋狂的舉動,我知道你們已經在熱被窩裏,或者其他的一切公共場所目睹了這一切。報紙和電台等媒介上進行了報道,人們都在傳播這條瘋狂的消息:登天者已然瘋狂了。我默默地注視著銀屏上人們的動靜,包括我在這裏的戲劇表演。我和人們通過這個十五寸的方形玻璃進行了互動。人們在報紙上渲染了這種瘋狂氣息,不乏有幸災樂禍之徒。電視上人們臉上的表情有同情和不解,還有漠然,總之是他們應該有的表情。我沒有看見家人的麵孔,我猜測人們向我的親朋好友封鎖了消息,但是我相信即便到他們知曉的那一天,也定然是理解我的。而我和猴子,蠑螈還有一個色澤有點陳舊的布娃娃之間的真誠交流在他們的眼裏的確是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電視上開始出現政府官員,他們試圖澄清什麼,譬如這是他們預先的計劃之一,等等。他們試圖掩蓋真相帶來的結果是適得其反,人們更加瘋狂地認為這個偉大的創舉是一個頹然的失敗:一個人在茫茫的太空裏隻能變成一個瘋子。

我坐在屏幕跟前關注著人間的動靜,我忽然間感到了一絲可笑。這是很可笑的,顯然現在我被變成了一個瘋子,這個途徑就是我和幾個動物在這個狹長的太空艙中的不合時宜的表演。我當然也目睹了艙中的錄像設備重新反饋到我的視野裏的情形,我的確如癡如醉,我從我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臉部始終擺出陶醉的模樣,總之很忘我。再有手的姿勢顯得很優美,一手下垂,另一手手撚蓮花狀。

我在跟猴子說話,屏幕上的猴子嘰嘰咕咕,可是我當時分明是能聽見它的說話,它當時對我的問話回答得那麼好,它說,它是懂得人的。它甚至說了人是殘忍的動物之類的話,可是屏幕上的猴子卻一副嘰嘰咕咕頑冥不改的模樣,它在空氣中遊來遊去,猶如一隻巨大的長蟲。總之屏幕上的猴子的確離一個偉大的演員相去甚遠,倒是蠑螈有點溫柔,偶爾地將柔軟的額頭碰碰我的手,或者橫在我的膝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自然如看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的眼一樣,如果是這樣我叫了一聲親愛的又何妨呢?或許問題出在這兒,或者諸如此類的細節上,譬如在這場戲劇中我不止一次地叫猴子祖父,或者兄長,還有稱蠑螈為詩人,布娃娃為天才,偉大的妓女。在這場戲劇的中場,有我和布娃娃的一場爭論,主要是關於道德,那個布娃娃的話堪稱石破天驚,當然你們隻是看見我麵前的布娃娃有一襲優雅美麗的長裙,而不知道長裙之下的秘密,那隻有我才明白,它說的話在我的記錄簿上寫著呢,具體在第278頁第三行,這句話就是:肚臍之下無道德。當然你們認為那仍屬我的自言自語的一部分,我也毫無辦法。戲劇呈現出鬧劇風格,幾個堪稱偉大的演員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在這個寂寞的空氣之舞台上手舞足蹈,不知白晝黑夜。戲劇的結尾部分按照我的設想,我(不再是我,而是一個極具孤獨的人,我有幸扮演而已)和蠑螈舉行了一場令神驚訝的婚禮,人是理解不了的,我讓小小的神受一次小小的驚嚇。這個結局沒有如願,因為魔鬼的到場,魔鬼是一個扳手(它有巨大的口腔和猙獰的麵部),它漂在空中以謎般的突然也以不可理解的速度飛了過來,蠑螈被擊傷了。善良的人總會受傷害,在這個突然遭遇篡改的戲劇裏也概莫能外。蠑螈的血漂在空中,一滴又一滴,猶如一個紅色的小球,它們相互獨立,互不相擾。倒是攝像設備在最後的刹那錄下了蠑螈的眼神令我滿意,它悠長的視線裏,有綿綿不絕的情誼,還有難以忘懷的眷念。我在以前的影視劇裏見過這樣的眼神,有一種令人揪心之美。你們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和一個扳手的對話。其實我在和魔鬼較量。它突然的麵目總是令人駭然,在這兒也如此。它可以借足一切的物,甚至肉體,它隻不過穿起了華衣,掖著誘惑。

總之,這場孤心招致的表演以一種我不能掌握的力量收尾,我惘然但我依然振奮,因為我明白了正是那個無處不在力量的人,上帝或者真主,或者是佛陀,手握魔鬼那個巨大扳手鎖定一個又一個螺絲釘,開始運轉了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結構的機械。這就是我不停地在嘴上嘮叨說我是一個小螺絲釘的緣故。人們認為我的心智已毀,這種認識我很快就原諒了。既然如此,我也認可了這種被棄絕在太空中的現實,雖然無比憂傷,但終究無可奈何,我將蠑螈的屍體拖進了後備二艙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就像這個沉悶的軀殼一樣一無所用。

後來我做了噩夢,我夢見我自殺了,我闖出了太空艙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穿過冗長的夢境一樣的大氣層,最後墜向了白淨草原,那裏鋪滿了爛漫的鮮花。我已經說不清自己有多少回慫恿著自己按照自己的夢境去做,我被夢境中飛行和墮落的快感所蠱惑,那種感覺就像做愛。不停地下降,心卻不停地升起。銀幕上還放著人世間的一些消息,我偶爾眺望窗外,看見美麗的那彎弧線總要落淚。

你們知道,我慢慢地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我被人們徹底地遺忘了,盡管這個遺忘的過程持續的時間有大半年,直到屏幕再次出現了關於我的報道,這是哪一天呢,我無法說清楚了,總之我醒了過來,帶著噩夢的焦灼的疼痛感,習慣地守護在窗口,眺望著,然後緊緊盯著銀屏上的動靜。人們似乎在緬懷。科學家和政府官員,還有在廣場上散步的群眾,他們仰望湛藍的天空,說,如果他還安然無恙,應該有一百歲了。不知道那裏有沒有生死,或許那裏沒有。一個老者用拐杖指了指天空這麼說道。一個小孩掙脫了他的手,說,人為什麼要死呢?老者繼續說,因為天上的那個人太寂寞了。然後喟然長歎了一下,鏡頭離開了他們的臉,升上了天空,天上有雲朵經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看見過的最動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