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沉默良久,袁赤霄又望著張元宗道:“你可知老夫今夜為何要說起小師叔的往事?”張元宗真拿不準他的意圖,隻得搖頭不語。袁赤霄笑道:“當年我能同師叔伯一道威逼小師叔,可謂任意妄為,如今麵對昆侖的約戰,我卻瞻前顧後,不是因為我的那股勁頭兒沒了,而是我不想落入別人的圈套。”
張元宗未曾想他竟是為了這個,問道:“袁掌門也覺得此事有蹊蹺?”袁赤霄須發一抖,含怒道:“不管玄璣的孩子是誰殺的,但絕不會是天山的人。這幕後布局之人隻想天山、昆侖兩派俱傷,雖然我也想同昆侖一戰,卻不想為他人作嫁衣裳。”
張元宗忽幽歎道:“袁掌門如是想是武林之福,不過在下自東而來,途中發現有兩個道士死於荒野。”袁赤霄驚怔一瞬,便猜測出暴屍荒野的兩人是誰。張元宗又道:“兩人雖然受傷多處,但那致命的一擊薄如一線,好似清風刮過一般。”
袁赤霄眉頭一沉,失神道:“引劍術。”張元宗神色如常道:“要麼是貴派有人不忿殺人,要麼是有人栽贓嫁禍。在下將引劍術歸還貴派之前,敝門之外絕無一人瞧過這門劍術。昆侖弟子臥野而亡,兩派的結隻會越來越亂。”
袁赤霄暴怒難抑,猛然舉掌一拍石桌,臨時醒悟又急收內勁,掌力回卷消解了十之八九。見他如此這般也不見絲毫異樣,運用真氣可謂爐火純青,倒不像是如吳連城一流,隻在劍術上下功夫。
即便如此,棋盤隨之一震,燈火無風搖曳,石桌上赫然浮現一個清晰的掌印。他暴跳如雷道:“要是讓我揪出這個偷偷摸摸的混蛋,定將他碎屍萬段!敢把天山當作棋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方才還覺袁赤霄身具淵渟嶽峙的掌門風範,現在看來竟是個脾氣暴躁的主。
野亭再次陷入沉默,好在殷寒玉正好提酒折返,他恍似不見掌門之怒,依次為四人擺好酒杯。秋露白是產自青州的名酒,采集秋夜凝露釀造而成,產量極低,千金難求,難怪天山掌門會用它來招待遠客。
殷寒玉隨侍在側,巫千雪、清鶴聲稱不勝酒力,僅以一杯為限,飲過之後,便欲觀棋。袁赤霄、張元宗兩人卻別是一番情形,左手執杯未飲,杯中一片寧靜,右手拈子欲落,棋盤縱橫分明。其餘人皆屏息靜氣,這是要開局了。
兩人隔空相望,既不看棋盤線,也不看杯中酒。袁赤霄左手手臂曲如滿弓,勁氣蓄滿,陡然一顫,酒杯頓如離弦之箭從指間飛出。酒杯去勢雖快如流影,卻是淩空平行飛向張元宗,點滴未灑。
若隻是接下一杯酒倒也算不得什麼難事,可張元宗瞧見那杯中酒並不寧靜,凝聚著一團劍意,正順著杯沿逆向極速奔流,如平靜海麵下的漩渦。那哪是酒水啊,分明是無數利劍在杯中盤旋。
杯中劍與酒杯恰好處於一個和諧狀態,所以乍眼瞧著並沒什麼奇特之處。然而一旦張元宗伸手去接,酒杯隻要有絲毫的停滯,杯中劍的秩序就會即刻被打亂,瞬間便會化作狂暴的飛劍,脫離酒杯,斬向附近的一切,巫千雪、清鶴和殷寒玉皆是劍圍之內。
袁赤霄不顯山不露水使出這麼一招,高明是高明,卻沒預留回旋的餘地,顯得頗有些魯莽。在他的酒杯飛出的下一瞬,張元宗手腕一轉,酒杯脫手飛了出去。與袁赤霄出手的情形不同,他的酒杯正逆向旋轉,劍意外放張狂,杯中酒水卻沉寂,不見丁點波瀾。
兩杯酒在棋盤上方一觸即過,張元宗的劍意頓時將袁赤霄的劍意鎮壓。與此同時,此消彼長,張元宗的酒杯逆轉之力消耗,袁赤霄的酒杯受力開始順向旋轉,同杯中酒的轉勢相互抵消。最後,兩人伸手分別穩穩接住飛向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
袁赤霄適時拈子彈出,恍然間化作一柄銀白長劍,穿過己方的三個星位,眼見著就要越過天元,卻依舊沒有落子的勢頭。這已不是喝酒下棋,而是一場別開生麵的較量。張元宗望著那顆飛馳的白子,雖隻是一子,卻覺身後帶著奔騰的風雪席卷向整個棋盤。
白子來勢極其剛猛,蘊含的力量異常暴烈。若是應對的黑子與之勢均力敵,結果不外乎玉石俱焚,兩枚棋子齊齊碎裂。若是黑子去勢強過白子,那麼白子或許難逃化為齏粉的下場。這些皆不是張元宗願意看到的結果,他不願摧折劍客的劍心,也不輕辱劍客的傲骨。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張元宗迅疾彈出手中黑子,去勢卻比白子弱了一籌。緊接著他駢指一敲棋盒,從中又飛出一枚黑子,在半空停頓之時,他順勢曲指彈走黑子。他接連彈出兩枚黑子,速度皆比白子較快,力度卻弱上一些。
首先白子橫衝直撞,與第一枚黑子遇上,黑子不敵,倒飛回去,被張元宗伸指夾住。白子去勢減弱,接著與第二枚黑子相擊,此時兩者力量相差無幾,在半空中僵持片刻,然後各自飛退,落在己方中間的星位上。
第一手到此方才為止,表麵上張元宗連用兩子,總覺得落了下風,但袁赤霄了然其中乾坤,以他豪直的性子,要他拉下臉來說兩人不分軒輊也是不能夠的。殷寒玉麵色平靜地上前為兩人斟酒,巫千雪和清鶴也是端坐凝視。
袁赤霄執杯落目,秋露白純淨綿厚,如廣寒仙子的秋波,清冷中還帶了一絲溫柔。他忽然冷淡道:“令妹先是殺了我派十三位弟子,近來又出手廢了老夫的三弟子,你說這筆賬該如何去算?”
話音未落,他陡然將杯中酒灑出,酒水似劍氣化龍,騰躍而出。這一招比方才那招直接多了,明明白白就是以酒凝劍。酒不僅沒在杯中,而且還化作利劍殺向張元宗,如果他應對不當,就會成為這一手的輸家。
張元宗聞其所言,目光微微一動,然後嘴角掛笑,照葫蘆畫瓢,同樣將杯中酒灑出。這一手他追求的就是勢均力敵,兩道飛馳的酒水,被勁力包裹著,在半空中相撞。接下來並未出現酒雨四濺的場景,而是最終融合成一股酒水,接著在餘力的作用下,直直向上飛去,好似銀河倒掛。
酒下兩人也未閑著,袁赤霄抓起一把白子信手灑出,竟飛出七八枚棋子,如星辰墜落一般。每枚棋子凝聚不同的力道,仿佛他在一息之間斬出了七八劍,每一劍皆是精妙絕倫,卻又迥異的劍法。
張元宗卻在此時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並未有樣學樣,以棋對棋,而是舉起酒杯與眉宇相齊。他舉杯邀明月,可是杯中無酒,酒從何來,自然是天上。空中兩杯酒正開始往下流瀉,張元宗的空酒杯忽然產生一股吸力,頓時一股酒水從中分離而出,回流入酒杯中。
袁赤霄瞧見,趕忙舉杯去接剩下的酒水,就在他執杯裝酒的時候,張元宗的酒杯已然開始下落。恍似月華落入酒杯,化作漫漫劍氣,將飛馳的棋子壓落在棋盤上。不管是幾多劍法,我皆一劍壓之。待袁赤霄手中方罷,白子盡皆安靜地躺在棋盤上,然後兩人飲了杯中酒。
張元宗似笑非笑道:“舍妹的這筆糊塗賬,袁掌門還是找她這個罪魁禍首算去。”袁赤霄頓時啞然,良久笑罵道:“好個奸猾的小子!”就算張元宗不護短,可聽聞弟子描述那日情形,那融合純鈞靈魄的女子怎是好相與的?
張元宗微笑道:“這局棋看來是袁掌門勝了。”棋盤上九白一黑,就數量而言,確實是白子取勝,但那唯一的黑子盤踞一方,傲視一眾白子,頗有卓爾不群的氣勢。袁赤霄當然不會把這句玩笑話當真,又同張元宗浮了三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