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著地瞅了半晌也未瞧出個所以然來,暗道冰天雪地也能令人凝神歸寧,沒什麼了不得的,隻有這整塊碧玉勉強有些不凡,於是棄之不顧,起身去尋其他玉井。旁的也還罷了,唯有一株古樹下的那眼玉井,令他嘖嘖稱奇了良久。
那古樹四五人合抱不下,年歲想是極久,已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渾身已然幹枯。奇就奇在枯木開始吐露新芽,枯死的樹皮漸漸恢複生機。生命輪回是不可逆轉的,但枯木逢春就發生在眼前,由不得楚青岩不感覺奇異。他如法炮製,趴在井口探頭視之,那種寧神的作用比其他玉井更甚。
他忽然臨時起意,想起申先生曾言玉井之水釀酒極好,頓覺腹中饑餓,於是溜達到昆侖廚房,先是解決了腹中之饑,後也淺嚐了幾口美酒。酒足飯飽,他漫無目的又來到古樹下,微微覺得酒意上湧,縱身上了古樹,選擇一處粗壯枝椏,臥身小憩,不大會兒便一覺入夢。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間,有說話的聲音在耳畔飄蕩,他陡然驚醒,想起師兄臨別時的交待,暗道果然等到了大魚。他稍稍凝神探查,發覺聲音恰是來自古樹之下。古樹巨大,完全掩藏了他的身形,他悄無聲息地投目視之,看到玉井旁站立三人。
當首之人是一位朱衣老者,羸弱寂寥,暮氣沉沉,左手拖著一個三元羅盤。他一會兒觀察羅盤天池的動向,一會兒閉眼暗中心算,他身後兩人靜氣凝神,不敢有絲毫的侵擾。過了會兒,朱衣老者淡淡開口道:“就在這兒。”
另兩位黑衣劍客聞言頓時臉露喜意,其中一人恭維道:“還是長老神鬼莫測,如此之快就找到……”朱衣老者突地轉頭怒視,眼中淩厲之意爆射,戛然打斷那人的話。那人隻覺周身一寒,惶恐地咽了一口唾沫。
朱衣老者隨意抬頭淡淡望著了一眼古樹,楚青岩陡然驚避,按理他匿藏隱蔽,無人能夠覺察其藏身之處,但是那雙眼好似能夠洞察一切,這株古樹恍似無物。他也趁機看清了老者的麵容,竟是在嶗山上見過,後來他得知此人是蓬萊坤部長老張聽柏,師兄的舅舅。
張聽柏雙目神光隱隱,語氣卻昏昧道:“還請現身。”兩位黑衣劍客頓時拔劍上前,警惕地盯著古樹。楚青岩確實沒有露出馬腳,換作旁人自然察覺不到他的存在,然而張聽柏卻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占卜之術比巫千雪更勝一籌,天生有一種窺測隱晦的能力。
其實楚青岩沒想到的是,若是他繼續神遊太虛,意識沉寂,暫時與塵俗關聯淡薄,張聽柏還不一定能夠察覺。可是一旦他從睡夢中醒來,自我意識占據主導,自然而然與塵世加深聯係,便容易被張聽柏感應。
楚青岩自知暴露了行藏,不以為意地掠下古樹,從容麵對三人,劍氣隱隱。黑衣劍客欲不由分說,持劍殺了楚青岩,張聽柏輕輕擺手製止,微微訝異道:“原來是你。”楚青岩戲謔道:“你們還真是陰魂不散,從嶗山到昆侖,哪兒都有你們。”
張聽柏恢複平日神態,蕭索道:“看在那人的麵子上,今日暫且放你一馬,你還不快些離去。”楚青岩心知肚明,他言中所指乃是師兄張元宗,不由嘲弄道:“我也會看在他的情麵上,稍後留你一命,隻取你一雙眼睛。”
在蓬萊長老看來,這樣狂悖的話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恍如兒戲。然而,楚青岩卻是真心實意,摻不得半點假。隻要是他認定了的事,無論旁人認為是如何狂妄囂張,他都是認真非常。在這位龍門弟子看來,若不是因為張聽柏有師兄舅舅的身份,他絕不會縱虎歸山。
龍門擇徒嚴苛當世無出其右,楚青岩雖然年齡不大,但絕非愣頭青一個。他知曉張聽柏現身昆侖是為了尋龍定穴,測定萬象搜靈陣得布陣之基,所以言語間故意模棱兩可,並不叫破他們的身份。雖不知張聽柏業已測定幾處龍穴,但是隻要能毀了他,自然對中土大是有益。
自從當年小妹自刎於眼前,張聽柏對生命、人情都看淡了許多,唯有對她的一雙孩兒有些掛念。本來看在少年是張元宗同門師弟的份上,他還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他自行離去。可是少年竟如此固執,那麼他也不願費心阻攔族人。
侮辱本族長老,兩位黑衣劍客早已怒火中燒,他們視中土眾生為草芥,劍上沾染的鮮血多了,也不介意再添一筆。蓬萊除卻十大長老個個登峰造極,其餘族人也是不乏令人仰止的高手。這兩人能夠陪同坤部長老行走中土,擔起尋龍定穴的重任,自然是罕見的劍客。
一左一右兩道流影從張聽柏身側縱出,風馳電掣般欺身夾擊,雪亮的長劍如黎明破曉之光撕裂漫天的黑幕,一往無前地斬向古樹下的少年。楚青岩雙手捏著劍指,分別朝雙劍虛應,隻見兩道劍氣灑然射出,將長劍擊偏數尺。
兩人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少年未及弱冠,竟有這般手段,隨即收了小覷之心。他們皆是劍道造詣非凡的高手,招式簡練,卻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恰是蓬萊劍法的風格,褪去華麗、精巧的外在,返璞歸真,奉行大道至簡。
黑衣劍客鄭重以待,劍威赫赫,然則楚青岩身影杳杳如鶴,飄移騰挪頗為自在,雙劍竟近不了他的身。雙袖卷舞,袖中劍氣狂湧流瀉,隻覺滿天都是劍氣。黑衣劍客越戰越驚,漸漸失去了攻勢,隻得揮劍斬碎劍氣自保,毫無還手之力。
那日巨峰之巔,有雪鴻、木青龍這樣的前輩宗師,也有張元宗、張蘭亭那般的蓋代高手,張聽柏確實沒有留意楚青岩武功如何,隻是依稀覺得是上乘水準。他知道跟隨自己的兩人在中土是何等高度,此時見少年遊刃有餘,豁然明白自己小瞧了他。
張聽柏心知兩人擋住這位龍門少年,當即手握素白玉尺向楚青岩擊去,狂湧的劍氣刹那間被玉尺震散。楚青岩雙眼一凜,那柄玉尺如是山嶽一般向自己壓來,沛然的力量似要碾碎自己,心中默念一聲:流光。
流光劍脫袖而出,猶似一道光劃過長空。劍似無堅不摧的矛,尺似堅不可摧的盾,矛盾之爭結果是,流光與玉尺僵持須臾,便被相互逼開。兩人無心吃驚,迅疾戰在一處,長劍橫空鎖蒼穹,玉尺崩雲沉九州,一時間竟鬥得平分秋色。
張聽柏暗驚這少年好生厲害,楚青岩何嚐不為蓬萊長老的棘手所動容。兩人勢均力敵地鬥了半晌,玉井被劍氣、勁風毀得一派狼藉,不堪入目。兩位黑衣劍客神色凝重,沒想到這少年會是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
忽然從遠處玉虛宮頂傳來一聲怒喝,道:“吵吵鬧鬧個沒完,還要不要人睡覺!”與此同時,一柄劍自上而下飛竄而至,劍上凝聚之勢煌煌難測,生生將兩人逼開。長劍逢玉而入,最後隻餘一截劍柄在外,四人當場呼吸一滯。
玉虛宮頂,依稀有一個人影,在一片素玉之上,好似謫仙人一般。楚青岩望著熟悉的身影,朗聲道:“申先生,你怎麼還在昆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