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安靜地瞧著張元宗三人走近,老者神色不虞道:“公子有何見教?”張元宗淡笑道:“在下張元宗,今日勸諸位以和為貴。”諸人聞言皆是一驚,原來此人就是那位名動江湖的龍門傳人。老者抱拳道:“老夫魚承安,見過張公子!”
張元宗回禮道:“魚前輩無需見外,魚清池姑娘於我有恩,晚輩不能袖手,讓諸位蒙難。”魚承安是魚家掌門魚承宣的兄長,也就是魚清池的伯父。他知道張元宗同他們有那麼一點淵源,也知道他勸阻的好心,歎息道:“可他盜走了雪芝酒,我家掌門……”
魚承安對魚承宣的稱謂一直不變,魚掌門雖不是由大公子繼承,卻深得人心,可見雲家現任掌門定是不凡。張元宗皺眉問道:“魚掌門怎麼了?”魚承安的目光凝在張元宗的臉上,猶疑半晌,方道:“掌門中了陰蝕掌。”
張元宗驚道:“是魚蓮心?!”自魚蓮心李代桃僵之事大白天下,江湖一片嘩然,紛紛不恥她的陰詭行徑,然魚蓮花已於雲家正名,雲魚兩家倒並未因此生疏。魚承安知曉張元宗同雲家掌門情同兄弟,深知其情,又素有俠名,因而並未隱瞞於他。
魚承安頹然道:“那人突然返回魚家,想要逼迫掌門聽命於她,可掌門同她有殺妻之仇,豈會讓她如願,結果被其偷襲所傷。”魚蓮心雖是魚家掌門的親姑姑,但她多行不義,惡行累累,在江湖上已是臭名昭著,他說到她都不願提起她的姓名。
張元宗深覺齒寒,他曾聽雲崢說起魚蓮心逃出蘭月軒,去了陵陽,念在她與雲淵有幾十年的夫妻之實,不想追究她犯下的罪孽。沒想到她依舊不安於室,先是殺了背叛自己的親子雲霄,又欲奪魚家的權柄,重傷親侄,其貪戀權柄,血冷如斯,真是最毒婦人心。
這魚掌門一家可謂與魚蓮心有不解之恨,當年掌門夫人臨盆在即,卻因忤逆魚蓮心的心意,被其襲殺,臨死產下魚清池,十幾年受盡寒毒折磨。如今魚掌門又中陰蝕掌,一家三口皆受魚蓮心的毒手。
魚家出了這麼一位泯滅人性的惡徒,他們隻怕也是顏麵無光,張元宗不便過多置喙。他轉頭看了巫千雪一眼,巫千雪讀懂他的心意,道:“治療陰蝕掌之傷確實需要溫熱之藥,但是雪芝屬於純陽之物,所製藥酒性熱猛烈,用藥不當容易適得其反。”
魚承安回想掌門的情形,每日飲用雪芝酒,境況並未得到改善,反而有下降的趨勢。巫千雪取出一枚淺黃瑩潤的藥丸,又道:“這是九珍黃玉丸,可穩定魚掌門的傷勢,你們再請大夫為其開一副驅寒的方子,調養幾月,便無大礙。”
魚承安這才想起張元宗身畔的女子是太一教的天師,是杏林中的高手。魚清池的寒毒從娘胎中帶出,比魚掌門的情況更加惡劣,她經巫千雪的診治後,續命十年,她既然如此說,那麼自家掌門自然能夠逃離死地。
九珍黃玉丸的盛名如雷貫耳,若非花家路途遙遠,魚家掌門又情勢危急,他們也不會來追偷酒之人。魚承安無心細想他們為何會有這等療傷聖藥,激動地接過巫千雪手中的藥丸,感激道:“多謝巫姑娘!多謝張公子!”
巫千雪淡笑致意,魚承安隻覺此女無半點魔教中人的樣子。張元宗看了一眼樹下那人,兀自在一旁喝酒不休,對眾人所言恍若未聞,於是溫和道:“晚輩並非無償贈藥,用它換那壇雪芝酒如何?”
魚承安聞言一怔,張元宗似乎有意維護那人,他稍一思量,有九珍黃玉丸在,掌門的性命定然能夠保住,那雪芝酒本也對掌門的傷勢有什麼改善的效用,想想還是自己賺了,最後道:“就依公子所言。”
事急從權,魚家諸人不便久耗於此,魚承安舉目望去,那偷酒之人正優哉遊哉地喝酒,心中隱怒難消,又暗歎自己非是他敵,還是攜藥返回要緊。這段梁子今日不得已暫且放下,來日自當別論。
魚承安再次致謝一番後,便率魚家子弟離去。待諸人不見蹤影,張元宗回首微笑地打量樹下那人,隻覺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隱晦的魅力,非是普通的酒鬼那麼簡單。樹下那人一遞酒壇,道:“喝酒。”
張元宗笑著上前接過酒壇,瞧見此人雙目蘊著一抹醉意,卻無昏聵蒙昧之感,反而意如雲霞邊緣的清光,顯得他有一股遊戲風塵的灑脫。張元宗心中暗暗稱奇,一邊揣度此人來曆,一邊提壇喝了一口。
忽覺一顆火星點燃了自己這片荒原,霎時熊熊烈火焚毀諸身,整個人如浴火而生,瞬間便汗透衣衫,純陽之物果然霸道。張元宗張口深深吐了一口氣,好似所有的酒熱隨之散入空氣之中,四肢百骸一片清涼,好不舒爽。張元宗脫口讚道:“好酒!”
那人不置可否道:“雪芝倒是個好東西。”言外之意,酒卻不一定是好酒。張元宗微笑道:“想來閣下嚐酒無數,自然眼界頗高。相逢即是有緣,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那人稍稍一頓,答道:“我姓申,旁人都叫我申先生。”
據三人所聞所見,江湖中卻無一位申姓高手符合此人。張元宗淡笑道:“先生劍法通神,真是令人欽佩。”申先生接過酒壇,舉壇豪飲,然後似笑非笑道:“通神?張公子言過其實了,我不過山野無名之人,哪裏及得上劍驚江湖的龍門傳人。”
張元宗神色如常道:“先生何必自謙,浮名如無根之萍,隨風浮沉,怎及先生這種用劍大家?”申先生連忙擺手道:“何須在此相互吹捧,還不如喝酒來得實在。你若能告訴我哪家藏有陳年好酒,我定感激不盡。”
張元宗深知雪芝酒的霸道,見他又狂飲如水,除了一抹淡淡的醉意,一切如常,非是常人可及。忽聽申先生譴責道:“那魚家太過小家子氣,這壇酒寶貝得跟什麼似的,萬萬及不上他們親家大氣,好酒又多又好找。”
張元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魚家的親家自然指的是雲家,沒想到也被他光顧過,笑道:“雲家的酒,旁的倒也就罷了,那忘情當真是個妙物。”申先生聞言忽然有些悵然道:“那酒的滋味如何,我卻沒有嚐過。”
張元宗暗道奇怪,如此瀟灑的一個人怎會露出神傷之情,於是詢問道:“先生,心中可是有事?”申先生傷懷道:“我妻子故去多年,但我依然難以釋懷,聽聞忘情可令人暫忘傷痛,但我害怕飲了此酒,便會沉溺其中,清醒後豈非更加傷痛?”
他言至於此,已是不能自己,竟簌簌落下淚來。三人見狀愣在當場,看著他情緒變化之大,真情流露之淒,卻不知該如何出言相勸。原來他逍遙悠閑的表象下,是一位飽受思念之苦的多情之人。
申先生陡然轉身便走,一邊飲酒,一邊唱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自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其聲悲苦,其神哀戚,與方才豪放率性之態迥然不同。他搖晃著酒壇,聲音遠遠傳來道:“年輕人,要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