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思想中,有些本於老子,有些依據墨家,有些屬於儒家,乃是就其個別狀況而說,若由其總體形態看,那麼,或許我們該說它是漢代哲學的體現。
例如道教中某一係統雖也可能奉老子為其宗師,講授《五千文》,可是它的講法畢竟隻是一種漢代哲學方式的,跟老子頗有距離。以《老子想爾》來看,這部經固然是對《老子》的注解,可是作為道教內部傳習之教材,它的主張就明顯異於老子。
像《老子》第九章說:“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脫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貽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是主張持盈保泰、知足知止的。金玉滿堂,顯然指富貴者的財富。可是這本注解說:“人之精氣滿藏中,苦無愛守之者,不肯自然閉心而揣脫之,即大迷矣”,卻以人的精氣為金玉。接著第十章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專氣致柔能嬰兒,滌除玄覽能無疵,愛民治國能無知”等,講做人處事的方法,所謂“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但注卻在“一”上大加發揮,說一就是道,也是氣:“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常治昆侖,或言無名,皆同一耳。”於是道又是氣,又是太上老君,又是虛無,又是自然。
這就顯示了天師道特殊的一套講法。特殊處在哪兒呢?一、以氣言道。明說道就是氣,也就是那個“一”,注雲:“道氣清……道氣常上下,經營天地內外,所以不見,清微故也”(第十四章),“道氣在間,清微不見,含血之類,莫不欽仰”(第五章),都是以氣言道,老子本身則無此說法。二、道是氣,太上老君也是氣。老子本身不曾談到過太上老君,亦不曾說太上老君住在昆侖山,更不曾說太上老君及昆侖山等其實都是指虛無自然之氣。三、道是氣,一也是氣,那麼人要做功夫,行道守一,其功夫亦將隻用在氣上,注雲:“氣常欲實。誌隨心有善惡,骨髓俯仰。氣強誌為惡,氣去骨枯。弱其惡誌,氣歸髓滿”(第三章),“觀其精複時,皆歸其根。故令人寶慎根也。道氣歸根,愈當清靜矣”(第十六章),“用氣喘息,不合清靜,不可久也”(第二十四章),都是教人如何讓氣不消散的。
以上三點,第一點顯示了天師道的本體論乃是以氣為宇宙創生之本體,是道氣上下,經營天地內外。第二點,說明了天師道的神論,其實隻是氣論,外神(如太上老君)是氣,內神(精神)也是氣。故第九章注說:“人之精氣滿藏中……精結成神,陽炁有餘,務當自愛。”混說是氣,分說則可言精、氣、神。第三點則表明了天師道的功夫論主要在於養氣。
這整個思想,跟老子“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莊子“通天地一氣耳”的想法當然不能說沒有關係,但卻是一套氣化宇宙論的講法。這個講法,在理論上有個困難:宇宙本體、具有創生功能的那個道(也就是“一”或太上老君),假若是氣,那麼它為什麼又可以號稱它即是“虛無”“自然”“無名”呢?氣是有,雖不可見,然畢竟已是一物、已是有名。故若以此為宇宙元始,則將成為唯物論;若不承認唯物論的立場,則有形有質之氣,怎麼能是無名虛無的呢?放在老子的語意脈絡中說,老子講“道生一”,顯然道不是一,所以一般解老者都認為道是無。可是這兒卻說道就是一,一就是無,這是怎麼回事?
漢人在此,大抵是把氣分成兩種性質的氣來解決的,宇宙創生之氣,稱為“元氣”,一般的氣仍稱為“氣”。道教中沿用了這個區分,並造了一個“炁”字來代表那個與一般氣不同的氣。炁為道、為一、為宇宙之本體,故亦無形、無質、無名、虛無、自然。《真誥·甄命授》說:
道者混然,是生元炁。元炁成然後有太極,太極則天地之父母,道之奧也。故道有大歸,是為素真。故非道無以成真,非真無以成道。道不成,其素安可見乎?是以為大歸也。見而謂之妙,成而謂之道,用而謂之性。性與道之體,體好至道,道使之然也。(注雲:“此說人體自然,與道合。所以天命謂性,率性謂道,修道謂教。今以道教,使性成真,則同於道矣。”)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道教中卻以道為一,一為氣(炁),氣生萬物,並認為欲求長生者亦須養氣、練氣、服氣。從天師道到上清陶弘景,都把這個道理說得很清楚了,後世道教亦大體依循這個理論架構,隻是有些增加了宇宙生成過程(亦即氣如何創生宇宙萬物)的描述而已。
既講氣、講一,則必講一生二,氣分為陰陽。二又生三,所以不能隻講陰陽,必須講陰氣陽氣和氣。(《太平經鈔》丙部:“氣之法,陰陽相得,交而為和,與中和氣之合,共養凡物”,“有陽無陰不能獨生……有陰無陽亦不能獨生……有陰陽而無和,不能傳其類,亦絕滅”,乙部:“元氣有三名,即太陽、太陰、中和”,倫敦所藏敦煌《道經想爾》卷前也特別提到:“記三合以別真。”)不能隻講天地縕,必須講天地人,三合三才。由三而四、而五、而至於萬物。四通常指四時、四象,五為五行。而亦都就氣說,講四時之氣、五行之氣,例如《想爾注》:“精白與元同色,黑,太陰中也,於人在腎,精藏之”(第二十八章),“胃主五髒氣”(第二十章),“五髒所以傷者,皆金木水火土氣不和也。和則相生,戰則相克”(第四章)。所謂五行五髒之氣,其說起自《河上公注》,其理論大體謂元氣生物,但分之為二以後,陰陽兩氣卻會互相激搏,四時之氣相流轉,五行之氣相生克。人唯有順氣之行、得氣之和,才能長生;否則就會有所損傷。在解說這個道理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要借助於漢代流行的“五行休王”等理論。《想爾》於“解其忿”下注雲:“隨怒事情,輒有所發。發一藏(髒)則故克,所勝成病,煞人。人遇陽者,發(廢)囚刻(克)王,怒而無傷,雖爾,去死如發耳。如人衰者,發王克囚,禍成矣。”勸人勿以怒傷生。《太平經》卷六十五《興衰由人訣》也說:今天乃自有四時之氣,地自有五行之位,其王(旺)、相、休、囚、廢,自有時;今但人興用之也。安能乃使其生氣,而“王”“相”更相克賊乎。咄咄,噫!六子雖日學無益也,反更大愚,略類無知之人。何哉?夫天地之為法,萬物興衰反隨人故。凡人所共興事,所貴用,其物悉王(旺)生氣;人所休廢,悉衰而囚。是故天下人所興用者,王(旺)自生氣,不必當須四時五行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