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則 小乞兒真心孝義(2 / 3)

一日遇著母親忌辰,清早起來備了些香燭,從人家討了些葷素東西,一直來到墳前擺下,將香燭點起,仍似生前模樣,把鞀鼓搖將起來,唱了許多歌兒,又哀哀慘慘哭了一回,把那供養的殘酒也就一一飲在肚裏。眼角乜斜,酒意漸漸湧上,一交放倒,就在墳上睡了一覺。醒來不覺日色蹉西,睜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裏之程,要過一道斷頭小河,脫了破鞋,踏著水沙,將近對岸上涯所在,腳指頭忽然觸著,疼痛異常,隻道撞了石頭。恐怕又撞了後來之人,帶著疼痛彎腰一摸,將欲丟棄道傍。原來不是石頭,拿起看時,卻是一個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樹陰之下,打開看時,卻是白屑屑、亮光光許多鬆紋雪花在內。定兒看了,點點頭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隻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仍舊包裹好了,天色將晚,一麵將銀包俏悄埋在枯樹之下,就在左近廟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間討些早飯吃了,卻也不往別處去,依舊走到那斷頭河口、陰涼所在,癡癡對著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麼人來。那個所在是個背路,卻也過往的少。直待日已中時,隻見一人披著頭發,散開襟袖,失張失智,赤著兩腳下過河來。定兒道:“此必是也。”立起身走向前去,問著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兒,恐怕他化錢財逗留身子,一言不答,隻往前奔。定兒道:“老兄如此慌張,莫不失了甚麼東西?”那人回身即問道:“你莫不拾得麼?”定兒道:“試說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門三年,受了許多艱難辛苦,掙得幾兩銀子,近來聞得母親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遺失中途。尊兄撿得,若有高懷,憐憫在下,情願將一半奉酬!”定兒道:“可有甚麼包裹的麼?”那人道:“是一個青布雙層夾包,千針百線紉捺成的。”定兒道:“正是,正是。可隨我來。”走到枯樹之下,原封不動,雙手交還。那人打開,分了一半送與定兒。定兒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斷不肯受。那人跪謝再三,不覺路上行人聚了一堆,從旁看見推遜不已,定兒執意如初。眾人說:“送他二兩,當個酒資,難道你也不收?”定兒見眾人說得有理,勉強收了藏之懷中。個個歎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難得!”從此定兒的名頭,遠近也就尊重許多。又一日,聞得北山之下一個僧人募造白衣觀音寶閣,塑了金相,將要開光,無數善男信女拜經禮懺。一則隨喜,再則趕鬧佛會,也得幾日素飽。行到中途,望著茂林之間,聊且歇腳。隻聞得竹筱叢裏忽有呻吟之聲,上前一看,卻見一個年紀幼小婦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斃。定兒見了,唬了一驚,想道:“無人去處,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來,哄我入頭,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狀?也還是人,斷不是鬼,其中必有緣故。”複轉身上前細看,那婦人口裏也還說得話出。定兒問道:“你是何人,須要直言細說,我方救你。”那婦人徐徐道:“我是黃州麻城人家一個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負心薄幸誘我潛逃。不料所帶衣資盤纏殆盡,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幾時,欠下房錢,沒可布擺。那負心人昨夜把我背負至此拋棄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兒聽了這些說話,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來,將他馱在背上,走到近處一座古廟之中,輕輕放下。一麵尋些軟草攤放地上,教他睡得穩了。一麵尋個半破砂鍋,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湯水小食,早晚接濟。送畢飲食,那定兒即便住在門外,另自宿歇,宛如賓客相似。不半月間,那婦人肌肉漸生,略堪步履,願以身嫁。定兒道:“娘子差矣!汝雖是不端之婦,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義也!責人之報而私之,非仁也!這段念頭與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調護身體,你的父母家鄉離此不遠,何不同你漸漸訪問,回家便了。”不數日間,就到了麻城。查問住居明白,那父母隻得密密收下,感服異常,贈他盤費二兩。定兒固辭,勉強再三,隻得收了藏之懷中,依舊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黃梅市上,看見一老者愁眉蹙額,攜著一子,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插一草標,口稱負了富室宿逋五金,願賣此子以償前債。走來走去,卻也不見有人喚動。定兒凝睛看了半晌,歎口氣道:“富室豪門,那裏在此些須五兩之負?畢竟鬻子以償,何忍心也!”因出懷中之金,謂其人道:“吾將為子往請。”因同見富翁。閽者入報,富翁道:“喚經手問其取足本利,還其原券是矣。見我何為?”閽者道:“又有一乞兒在外候見。”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兒,將欲向我作無賴事也。”閽者道:“聞得乞兒持銀在外,代其償還。”富者疑心,因出廳前。那負債者同著定兒立在階下。負債者道:“員外恩債,子母應償。但老病家貧,實無所抵,還求員外開恩寬限幾時。”富者道:“此話說已久矣!前許鬻兒償我,今見我何得又是前說?”定兒上前道:“員外家如猗頓,富比陶朱,五兩之負直太倉一粟耳,何必要人賣子以償?吾不忍見,我雖行乞道上,懷中積有四金,代彼償之,尚欠一兩,須望寬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願在貴地行乞,漸漸填補。”富者聽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將這四兩銀子挽他出來將我奚落,情實可恨!你是乞兒,安得懷中積貯四兩?我前日聞得莊子夜間被盜,失去糧銀四兩,此必無疑!速寫一呈送去黃梅縣裏,並那欠債老兒指作窩家,追贓正法,刺配他鄉,方平吾氣!”那些左右家人聽家主指揮,即刻寫成狀紙,將那二個人一條繩子縛雞相似,火速送到縣裏。彼時縣主乃是新選甲科,姓包名達,聰察異常,不肯徇情枉法,聞名的賽閻羅。將狀收進,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問。一邊卻是一人欠債賣子,一人仗義代償;一邊道是賊情原贓,執獲到官。正在踟躕,隻見門外許多良耆裏老魚貫相似,一班約有三四十人跪向門外。縣主早已看見,俱喚進來。不待縣主開口,那些跪下之人口裏喊道:“一個義士,一個義士!眾百姓們俱目擊的,不可被那為富不仁的陷害了。”包大尹道:“我也不憑你們人多說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問來。”先叫那欠債老子,將負債賣子原由說了一遍;又叫定兒將仗義代償,說話觸犯了員外情由說了一遍。包大尹詳情,道:“乞兒抄化之銀不過糠粃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這四兩大塊銀子?”正欲動刑,那眾人上前把定兒抱住,將當初還金、還婦兩段情節說得真真實實。大尹道:“也難憑信。若說還金、還婦得來之銀,此地相去不甚相遠。”兩處行文,不幾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與那失婦之人,說得鑿鑿有據。大尹先暗取四兩銀子,問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認;複取那四兩銀子驗看,那兩人上前連聲道:“是!是!”將一包零碎之銀信手撮開兩處,上等子一稱,剛剛卻是二兩之數,一毫不差。大尹即將富者取出頭號大板,打了四十,發在監中,要問反誣之罪。富者再三求憐叩免,大尹姑息,於富者名下罰銀三百兩,旌賞定兒;那婦尚未嫁人,即斷為夫婦。後來生有三子,仍習書香一脈,至今稱為巨族。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邊說那判官簿上,注著吳賢名下出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今看得來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