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與元九書》是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寫給元稹的信。元稹與白氏齊名,世稱“元白”,他們的詩歌稱“元和體”。元氏的詩歌中也有許多諷諭詩,語言比較通俗。在詩歌成就上雖比不上白居易,但也有很高成就。
這封信是詩人論詩歌的一篇重要文章。論作詩之大旨,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強調詩歌“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所謂“誌在兼濟,行在獨善”,所謂“奉而始終之”的道,“言而發明之”的詩,正是力主為人和作詩一致。另外,文中還記述了詩人年輕時勤奮求學的情形,以及其詩為上層統治者扼腕、切齒,為人民群眾拍手稱譽的情形。有助於了解詩人的為人和詩歌的成就。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在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複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誌,以至於今。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所如會麵。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裏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泄,遂追就前誌,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麵一氣泰,憂樂合而百誌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寶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涔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矣。國風變為騷辭,王方始於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係其誌,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微矣,陵夷矣。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湣徵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苤苜”,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者。至於貫穿今古,爾樓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廖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仆者,仆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手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複吾平生之誌。豈圖誌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又請為左右終言之。
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麵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誌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麵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人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人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日者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傳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複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古人雲:“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逮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首。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誌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誌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後人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後,安知複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裏,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裏餘。樊、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