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奔喪阻船兩睹怪象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3 / 3)

就是結識得幾個會黨綠林,濟甚麼事呢?運動三兩個月,覺得頭頭不是路,這便一個人才墮落的七八個了,豈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嗎?更可怕的,那些年紀太輕的人,血氣未定,忽然聽了些非常異義,高興起來,目上於天,往後聽到甚麼普通實際的學問,都覺得味如嚼蠟,嫌他繁難遲久,個個鬧到連學堂也不想上,連學問也不想做,隻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樣子,其實這點子客氣,不久也便銷沉。若是這樣的人越發多,我們國民的實力便到底沒有養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說是不是呢?"鄭伯才一麵聽,一麵心裏想道:"怪不得陳仲滂恁地佩服他,這話真是有些遠見。"等到克強講完,伯才還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論,果然與流俗不同,叫兄弟從前的迷信,又起一點疑團了。這話我今晚上還不能奉答,等我細想幾天,再拿筆劄商量罷。"隨後三人還談了許多中國近事,外國情形,十分歎惜,越談越覺投契起來。黃、李兩君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多鍾,怕累鋪子裏夥計等門,便告辭去了。伯才問一聲幾時起程,去病答道:"禮拜一。"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將同誌名單開一張,明天送上便是。"於是彼此殷勤握別不提。

再說黃、李兩人到了上海之後,那《蘇報》和《中外日報》是已經登過的,況鄭伯才、宗明也曾和他會過麵,這些新黨們豈有不知道他們的道理?為何這幾天總沒有別的人來訪他們呢?

原來上海地麵,是八點鍾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沒有人出門的,所有一切應酬總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禮拜六、禮拜那兩大的下午,都是新黨大會之期,所以他們忙到了不得,並沒有心事顧得到訪友一邊,這也難怪。但是這禮拜六的大會,是已經交代過了,卻是那禮拜的大會,又是為著甚麼事情呢?看官耐些煩,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歸正傳。再說黃克強、李去病到了禮拜日,依然在上海悶等。二人看了一會新聞紙,又寫了兒封信寄到各處。吃過中飯,克強的表叔陳星南便道:"我今天鋪子裏沒事,陪著你們出去耍一耍罷!"說著,便吩咐夥計叫了一輛馬車來,三人坐著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麵有甚麼地方可逛呢?還不是來的張園。

三人到了張園,進得門來,不覺吃了一驚,隻見滿園子裏頭那馬車足足有一百多輛。星南道:"今天還早,為何恁麼多車早已到了呢?"三人一齊步到洋樓上看時,隻見滿座裏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幾百,比昨大還熱鬧得多。正是:鬢影衣香,可憐兒女;珠迷玉醉,淘盡英雄。

舉頭看時,隻見當中掛著一麵橫額,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麵寫著"品花會"三個大字。黃、李兩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說的話,知道一定是開甚麼花榜了。再看時,隻見那些人的裝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大的差不多,虧著那穿皮靴兒戴小眼鏡兒的年輕女郎倒還沒有一個來。越發仔細看下去,隻見有一大半像是很麵善的。原來昨日拒俄會議到場的人,今日差市多也都到了。昨日個個都是衝冠怒發,戰士軍前話死生,今日個個都是酒落歡腸,美人帳下評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閑儒雅,沒有一毫臨事倉皇大驚小怪的氣象。兩人看了,滿腹疑團,萬分詫異。

看官,你想黃克強、李去病二人本來心裏頭又是憂國,又是思家,已是沒情沒緒,何況在這暄鬧混雜的境界,如何受得!

隻得招邀著陳星南,同去找一個僻靜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後麵那座小洋樓裏頭,在張醉翁椅上坐著,談些家鄉事情。

正談了一會,隻見前日那個穿馬褂的買辦,帶著一個倌人走進來了。原來那買辦也是廣東人,和陳星南認得,交情也都還好。

一進門便彼此招呼起來。星南笑道:"子翁,今日來做總裁麼?

"那人道:"我閑得沒事做,來管這些事!這都是那班甚麼名士呀,誌士呀,瞎鬧的罷了。"星南便指著黃、李兩位,把他姓名履曆,逐一告訴那人。黃、李兩位自從前天聽過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語,心裏頭本就很討厭他,卻是礙著陳星南的麵子,隻得胡亂和他招呼。才知道這人姓楊,別字子蘆,是華俄道勝銀行一個買辦,上海裏頭吃洋行飯的人,也算他數一數二的。

那楊子蘆聽見這兩位是從英國讀書回來,心裏想道:"從前一幫美國出洋學生,如今都是侍郎呀,欽差呀,闊起來了,這兩個人,我將來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等我趁這機會,著實把他拉攏拉攏起來。"主意已定,便打著英語同兩人攀談。這兩人卻是他問一句才答一句,再沒多的話,且都是拿中國話答的。楊子蘆沒法,隻好還說著廣東腔,便道:"我們這個銀行與別家不同,那總辦便是大俄國的親王,俄國皇帝的叔叔,這就是兄弟嫡嫡親親的東家了。我們這東家第一喜歡的是中國人,他開了許多取銀的折子,到處送人,京城裏頭的大老者,那一個不受過他的恩典,就是皇太後跟前的李公公,還得他多少好處呢!我老實告訴你兩位罷,但凡一個人想巴結上進,誰不知道是要走路子,但這路子走得巧不巧,那就要憑各人的眼力了。

你們學問雖然了得,但講到這些路數上頭,諒來總熟不過我。

如今官場裏頭的紅人,總是靠著洋園榮的三字訣,才能夠飛黃騰達起來。"陳星南聽得出神,便從旁插嘴問道:"怎麼叫做洋園榮呢?

"楊子蘆道:"最低的本事,也要巴結得上榮中堂;(那時榮祿還未死。)高一等的呢,巴結上園子裏的李大叔;若是再高等的呢,結識得幾位有體麵的洋大人,那就任憑老佛爺見著你,也隻好菩薩低眉了。這便叫作洋園榮。"陳星南道:"我今日結識得恁麼體麵的一位楊大人,你倒不肯替我在老佛爺跟前討點好處來。"楊子蘆正色道:"別要取笑。"又向著黃、李二人說道:"如今官場上頭漂亮的人,哪一個不懂得這種道理,但是一件,就是在洋大人裏頭,也要投胎得好,最好的是日本欽差的夫人,還有比他更好的,便是兄弟這位東家。所以南京來的陳道台、李道台,湖北來的黃道台、張道台,天津來的何道台,今天要拉兄弟拜把子,明月要和兄弟結親家。"剛說到這裏,隻見他帶來的那個娘姨氣籲籲的跑進門來便嚷道:"花榜開哉!倪格素蘭點了頭名狀元哉!"話未說完,隻見一群於人跟著都進來了,齊齊嚷道:"狀元公卻躲在這裏來,害得我們做了《牡丹亭》裏頭的郭駝子,那裏不找到,快的看拿什麼東西謝謝找們!"那楊子蘆看這些人時,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大家鬼混一回,還有幾位硬拉著要去吃喜酒的。子蘆沒法,隻得把話頭剪斷,說一聲"改日再談",便攜著他的狀元夫人和這些人一擁而去了。

黃克強、李去病聽他談了半天,正是越聽越氣。去病正在那裏氣忿忿的要發作,恰好阿彌陀怫,他走了,這才得個耳根清淨。再坐一會,也便上車回去。那馬車還打幾回圈子,走到黃浦灘邊,三人還下車散步一回,陳星南又約他兩位到一家春吃大餐,到九點多鍾,方才回到鋪子。隻見掌櫃的拿著一封信遞過來,卻是鄭伯才給黃、李兩人的。拆開一看,裏麵還夾著一封,寫著"仲滂手簡"字樣,忙看時,卻隻有寥寥數字,寫道:別後相思,發於夢寐。頃以事故,急赴蒙古。彼中勢圈,久入狼俄,天假之遇,或有可圖。調查如何。

更容續布,伯才先生,誌士領袖,相見想歡,海天南北,為國自愛。率布不盡。陳猛頓首。

去病看完,沉吟道:"他忽然跑去蒙古一甚麼呢?那裏卻有什麼可圖呢?"一麵講,一麵把鄭伯才的信看時,一張九華堂的素花箋的短劄,另外還夾著一張日本雁皮紙的長箋。先看那短劄時,寫道:自頃匆談,未罄萬一,然一臠之嚐,惠我已多矣!

仲滂一緘才至,謹以附呈。承委月旦,別紙縷列;人才寥落,至可痛歎。走所見聞,顧亦有限,聊貢所知,用備夾袋耳。承歡願遂,還希出山。中國前途,公等是賴。杭行倚裝,不及走送,惟神相契,匪以形跡,想能恕原。敬頌行安。鄭雄叩頭。

再看那長箋時,滿紙都是人名,寫道:周讓湖南人,雲南知府。邃於佛學,潭瀏陽最敬之,誼兼師友,沉毅謀斷,能當大事。

王式章廣東人,公等想深知此公,不待再贅。

洪萬年湖南人,以太史公家居,開西路各府縣學堂二十三所。辦事條理,精詳慎密,一時無兩。好言兵事,有心得。

張兼士浙江人,大理想家,迷信革命,《民族主義》雜誌之文,皆出其手。

程子觳福建人,在日本士官學校卒業。現在湖北愷字營當營官,堅忍刻苦,的是軍人資格。

劉念淇江蘇人,在日本地兵工學校卒業,現在上海製造局。

衛仲清雲南人,地方富豪。現在家鄉開礦,手下萬餘人,有遠識,有大誌。

葉倚浙江人,在衛仲清處為謀主,各事皆印布畫。

司徒源廣東人,能造爆藥,人卻平常。

李廷彪廣東人,廣西遊勇之魁。近日廣西之亂,半由其主動,但現頗窘蹙。

唐鶩廣東人,運動遊勇會黨,最為苦心,數年如一日。沈鷙英邁,鄙人所見貴鄉人,以此君為最。

馬同善河南人,現任禦史,充大學堂提調,京朝士大夫,此為第一。

孔弘道山東人,現在日本東京法科大學留學,深憲法理、人極血誠。

鄭子奇湖南人崔伯嶽湖南人章千仞浙江人夏大武四川人淩霄直隸人林誌伊福建人胡翼漢直隸人以上七人,皆留日本士官學校。

王濟四川人,巡撫之公子,驍勇任俠,敢於任事。

盧學智江西人,在地方小學堂興拓殖,勢力頗大,向治宋學,力行君子也。

趙鬆湖北人,文學家,運動家。

另女士三人王端雲廣東人,膽氣、血性、學說皆過人,現往歐洲,擬留學瑞士。

葉文廣東人,在美國大學卒業才歸,一大教育家。

孫木蘭浙江人,現任北京某親王府為給事。

此外在歐洲美洲遊學諸君,當已為兩公所知,不複贅陳。以上所舉,亦僅就記憶所及,隨舉一二,匆匆未能也。

克強、去病二人看罷,內中也有聞名的,也有未曾聞名的,便把各人姓名牢記一番,將原信夾入日記簿中。再坐一會,便去安歇。明早起來,略檢行李,別過陳星南,便上法蘭西公司船回廣東去了。

且喜風平浪靜,禮拜四的早晨已到了香港。恰好那天下午便有船去瓊州,兩人將行李搬到客棧,預備吃過中飯,就便過船。因為還有幾點鍾的時候,便出門散散步。剛走到太平山鐵路近前,隻見滿街上的人在那裏亂跑,遠遠看時,原來一個外國人,好像兵船上水手的裝束,扭著一個中國人在那裏痛打。

李去病見了,不由得心中無明業火三千丈,倒衝上來,顧不得許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碧眼胡兒認我法律家,白麵書生投身秘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