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便脅肩諂笑的向著那位穿馬褂的人說道:"子翁,昨晚上請不到,抱歉得很。"穿馬褂的便道:"昨兒兄弟可巧也做東,請了一位武昌派出去遊曆的老朋友,所以不能到來領教,實在對不住,改日再奉請罷。"那少年便又向那穿背心的請教姓名,那人答道:"賤姓胡,排行十一。"(外洋華人稱華洋雜種所生之子女為十一點。)卻不回問那少年姓名。那少年隻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洋式名片遞過來,那人並不細瞧,(想是他認不得中國字。)接來順手撂在桌子上頭。"那少年正要搭話,隻聽得那兩人咕嚕咕嚕的拿英語打了幾句,那穿馬褂的便指著穿背心的告訴那少年道:"這位胡十一老哥是在紐約人命燕梳公司裏頭當賬房的,前禮拜才從香港到上海。"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正要搭訕下去,那兩人卻又打起英國話來,那少年卻是一字不懂。再者那幾位倌人,卻在一邊交頭接耳,卿卿噥噥,不知說些甚麼。那少年好生沒趣,怔怔坐著。這邊黃克強、李去病聽那兩人講的英話,滿嘴裏什麼"帖骨",什麼"腰灑比"(是香港英語),正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有閑心去聽他,打算開發茶錢便走。隻聽那穿背心的說道:"我打聽得那裏有一班子什麼學生,說要來幹預,這合同要趕緊定妥才好。"那穿馬褂的便道:"隻要在上頭弄得著實,這些學生怕他甚麼?"(這些話那少年都是聽不懂的。)去病覺得話裏有因,便拉克強多坐一會聽下去,才曉得是美國人要辦某省三府地方的礦,這省名他兩個卻沒有說出。看來胡十一的東家,便是這件事的經手人;那穿馬褂的,卻是在官場紳士那邊拉皮條的。
兩人正談得人港,隻見跑堂的過來,穿馬褂的搶著開了茶錢,還和那少年寒暄幾句,又和那小寶嘻皮笑臉的混了一陣,那少年又重新把他兩人著實恭維恭維,他兩人告一聲罪,便帶起一對倌人一對大姐走開了。
那少年拿眼呆呆的看著他們,剛出大門,便把頭一搖,冷笑一聲說道:"這些混帳洋奴!"(足下何不早說,我以為你不知道他身份呢?)那小寶不待說完,便道:"你說啥人呀?
他們人倒蠻好,上海場麵上要算他們頂闊哩。"那少年聽了,卻不知不覺臉上紅了。停了好一會子,訕訕的拿表一看,說道:"哎喲!快到四點了,南京製台派來的陳大人,約過到我公館裏商量要緊的事體,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一同回去阿好?"小寶道:"蠻好。"隻見那拿煙袋的姐兒往外打一個轉身回來,便三個人同著都去了,不表。
卻說黃、李兩君,看了許多情形,悶了一肚子的氣,十分不高興,無情無緒的回到鋪子去,一宿無話。明天吃過早飯,到十一點半鍾,兩人便要去張園赴會。陳星南還要叫馬車,兩人道:"我們是運動慣了,最歡喜走路,走去罷了。"陳星南隻得由他。
兩人齊著腳步,不消一刻工夫,就走到張園。一直跑上洋房裏頭,看見當中拚著兩張大桌子,大桌子上頭還放著一張小桌子,猜道這裏一定是會場的演說壇了,卻是滿屋子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兩人坐了好一會,看看已到十二點十五分,還是這個樣子。兩人猜疑道:"莫非有甚麼變局,今天不開會嗎?"剛說著,隻見有三個人進來,張了一張,內中一個便說道:"我說是還早,你們不信,如今隻好在外頭逛點把鍾再來罷。"那兩個道:"也好。"說著,又齊齊跑了去了。
黃、李兩人在那裏悶悶的老等,一直等到將近兩點鍾,方才見許多人陸陸續續都到。到了後來,總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樓也差不多要坐滿了。黃、李兩人在西邊角頭坐著,仔細看時,這等人也有穿中國衣服的;也有穿外國衣服的;有把辮子剪去,卻穿著長衫馬褂的;有渾身西裝,卻把辮子垂下來的;也有許多和昨天見的那宗明一樣打扮的。內中還有好些年輕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妝束,腳下卻個個都登著一對洋式皮鞋,眼上還個個掛著一副金絲眼鏡,額前的短發,約有兩寸來長,幾乎蓋到眉毛。克強、去病兩人,雖然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這時候,見了這些光怪陸離氣象,倒變了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劉老老了。
再看時,隻見這些人,也有拿著水煙袋的,也有銜著雪茄煙的,也有銜著紙煙卷兒的。那穿西裝的人,還有許多戴著帽子的,卻都下二兩兩高談雄辯,弄得滿屋裏都是煙氣氤氳,人聲嘈雜。過了好一會,看看將近三點鍾,隻見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到桌子旁邊,把鈴一搖,大家也便靜了一會。那人便從桌子右手邊一張椅於,步上第一層桌上,站起來,說了一番今日開會的緣故,倒也很有條理。約摸講到一五分鍾,到後頭便說道:"這回事情,所關重大,滿座同胞,無論那位,有什麼意見,隻管上來演說罷。"說完,點一點頭,跟著說一句道:"我想請鄭君伯才演說演說,諸君以為何如呢?"眾人一齊都鼓掌讚成,隻見那鄭伯才從從容容步上演壇,起首聲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後來,那聲音卻是越演越大。
大約講的是俄人在東三省怎麼樣的蠻橫,北京政府怎麼樣的倚俄為命,其餘列強怎麼樣的實行帝國主義,便是出來幹涉,也不是為著中國;怎麼俄人得了東一省,便是個實行瓜分的開幕一出;我們四萬萬國民,從前怎麼的昏沉,怎麼的散漫;如今應該怎麼樣聯絡,怎麼樣反抗。洋洋灑灑。將近演了一點鍾。
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黃、李兩人聽著,也著實佩服。卻是座中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還肅靜無嘩;那坐得遠一點兒的,卻都是交頭接耳,卿卿噥噥,把那聲浪攪得稀亂。幸虧這鄭伯才聲音十分雄壯,要不要大喝兩句,這些人也便靜了一晌。雖然如此,卻還有一樁事不得了,他們那拍掌是很沒有價值的,隨便就拍起來。那坐得遠的人,隻顧談天,並沒聽講。他聽見前麵的人拍掌,便都跟著拚命的亂拍,鬧到後來,差不多講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還未講完也拍起來,真個是虎嘯龍吟,山崩地裂。
閑話少提。旦說鄭伯才講完之後,跟著還有好幾位上去演說,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鍾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黃、李兩人數著,有四位演過之後,卻見昨天來的那宗明步上壇去了。去病向著克強耳朵進悄悄的說了一句道:"這便是宗明。"克強道:"我們聽聽他。"隻見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盡喉嚨說道:"今日的支那,隻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我們四萬萬同胞啊,快去革命罷:趕緊革命罷!大家都起來革命罷!這些時候還不革命,等到幾時呢?"他開場講的幾句,那聲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鍾來,砰砰訇訇把滿座的人都嚇一驚。到了第四五句聲響便沉下去了。這邊黃、李兩君正要再聽時,卻是沒有下文,他連頭也不點一點,便從那桌子的左手邊一跳跳下壇去了。眾人一麵大笑,還是一麵拍掌。跟著一個穿中國裝的人也要上去演說,他卻忘記了右手邊有張椅子當做腳踏,卻在演壇前麵上頭那張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卻又爬不上,惹得滿堂又拍起掌來。那人不好意思,訕訕的歸坐不演了。隨後又接連著兩三位演說,都是聲音很小,也沒有人聽他,隻是拍掌之聲總不斷的。
黃、李兩人覺得無趣。正在納悶,隻聽得又換了一人,卻演得伶牙利齒,有條有理,除了鄭伯才之外,便算他會講。仔細看來,不是別人,就是昨天帶著小寶來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
二人十分納罕。正想間,隻見那宗明引了鄭伯才東張西望,看見黃、李兩位,便連忙走過來,彼此悄悄的講幾句渴仰的話。
鄭伯才便請兩位也要演說演說。
原來李去病本打算趁著今天誌士齊集,發表發表自己的見地,後來看見這個樣兒,念頭早已打斷了,因此回覆鄭伯才道:"我們今天沒有預備,見諒罷!"伯才還再三勸駕,見二人執意推辭,隻得由他。這邊這三位一麵講,那邊演壇上又已經換了兩三個人,通共計算,演過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黃、李兩君卻是除了鄭伯才、宗明之外,並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姓名。
看看已經五點多鍾,那些人也漸漸的散去一大半,卻是所議的事還沒得一點子結果。
鄭伯才看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壇,便將民意公會的意思說了一番,又說道:"前回已經發過好些電報,往各處的當道,但是空言也屬無益。現在聞得東京留學生組織的那義勇隊預備出發了。我們這裏組織一個和他應援,格外還打一個電報去東京告訴他們,諸君讚成嗎?"大眾聽說,又齊聲拍掌說道:"讚成,讚成,讚成,讚成!"鄭伯才一麵下壇,一麵隻見那頭一趟演說那位穿西裝的人,正要搖鈴布告散會,隻見眾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麵走,個個還一麵記著拍掌,好不快活。
那鄭伯才重新來和黃、李二人應酬一番,說道:"這裏不大好談,今晚想要奉訪,兩位有空麼?"黃克強道:"鋪子裏有些不方便,還是我們到老先生那邊好。請問尊寓哪裏?"伯才道:"新馬路梅福裏第五十九號門牌湘潭鄭寓便是。今晚兄弟八點半鍾以後在家裏專候。"黃、李兩君答應個"是"字,各自別去,不提。
且說這位鄭伯才君,單名一個雄字,乃是湖南湘潭縣人,向來是個講來學的,方領矩步,不苟言笑。從前在湖北武備學堂當過教習,看見有一位學生的課卷,引那《時務報》上頭的《民權論》,他還加了一片子的批語,著實辯斥了一番,因此滿堂的學生都叫他做守舊鬼。那陳仲滂就是他那個時候的學生了。後來經過戊戌以後,不知為甚麼忽然思想大變,往後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兩年,卻把全副心血都傾到革命來。算來通國裏頭的人,拿著革命兩字當作口頭禪的,雖也不少,卻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義盡忠的,也沒有幾個能夠比得上這位守舊鬼來。近來因為上海開了這間國民學堂,便請他當了國學教習。
閑言少錄。那大晚上黃克強、李去病兩人吃過飯,稍停了一會,到了八點三刻,便一同到梅福裏訪鄭伯才,伯才已經在那裏久候了。彼此見過禮,伯才便開口道:"前天接到陳仲滂君來信,講起兩位高才碩學,熱心至誠,實在欽服得很。本該昨天就到泰訪,因為這兩日事體很忙,延到今晚才得會談,真是如饑似渴的了。"兩人謙遜幾句,便道:"今日得聞偉論,實在傾倒。"伯才也謙遜一句,又問道:"聽說毅翁尊大人瓊山先生有點清恙,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們是久聞的了,總望著吉人天相,快些平複,還替我們祖國多造就幾個人才。"克強聽說,不覺眼圈兒又是一紅,說了句"多謝關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漸漸的彼此談起政見來。
伯才道:"現在時局這樣危急,兩位學通三國,跡遍五洲,一定有許多特別心得,尚乞指教。"二人齊稱不敢。去病便道:"剛才老先生演說的,便句句都是救時藥言,晚生們意見也就差不多。"伯才道:"這都是空言,有甚麼補益!兄弟這時到底總還想不出一個下手方法,好生焦急。"去病道:"老先生在這衝要地方多年,閱曆總是很深的,據先生看來,中國近日民間風氣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見得不少。"伯才歎一口氣道:"這一兩年來,風氣不能算他不開,但不過沿江沿海一點子地方罷了。至於內地,還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這沿江沿海幾省,掛著新黨招牌名兒的,雖也不少,便兄弟總覺得國民實力的進步、和那智識的進步程度不能相應,這種現象,還不知是福是禍哩!至於講到人才,實在寥落得很。在這裏天天磨拳擦掌的,倒有百十來個,但可談的也不過幾位罷了。至於東京和內地各處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還有些,兩位既留心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開一張清單呈上罷。"黃、李二人聽了,著實欽敬,齊齊答應道:"好極了,費心。"克強接著問道:"老先生德望兩尊,在這裏主持風氣,總是中國前途的一線光明。但晚生還要請教請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兩大方針,不知可能見教麼?"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國時局,總免不過這革命的一個關頭,今日辦事,隻要專做那革命的預備;今日教育,隻要養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為何如呢?"克強道:"不瞞老先生說,晚生從前也是這個主意,到了近來,卻是覺得今日的中國。這革命是萬萬不能實行的。"伯才聽了不勝詫異,連忙問道:"怎麼呢?"克強道:"這個問題,說來也話長,就是晚生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對。我們從前也曾大大的駁論過一回,那些話都登在《新》的第二號,諒來老先生已經看過。但晚生今日還有許多思想,好多證據,將來做出一部書來就正罷。"伯才道:"今日中國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總是不能因為他難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這個問題很長,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來,大家再辯論辯論。但兄弟還有一個愚見,革命無論能實行不能實行,這革命論總是要提倡的,為甚麼呢?第一件,因為中國將來到底要走哪麼一條路方才可以救得轉來,這時任憑誰也不能斷定。若現在不喚起多些人好生預備,萬一有機會到來,還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嗎?第二件,但使能夠把一國民氣鼓舞起來,這當道的人才有所忌憚,或者從破壞主義裏頭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結果來,也是好的。兩君以為何如呢?"去病聽了,連連點頭。克強道:"這話雖也不錯,但晚生的意見卻是兩樣。晚生以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來的,打算實實把他做去麼?古話說得好’有謀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辦的實事,既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卻天天在那裏叫囂狂擲,豈不是俗語說的’帶著鈴擋去做賊’嗎?不過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鬧到連學生也不願派,連學堂也不願開,這卻有甚麼益處呢?老是想拿這些議論振起民氣來,做將未辦事的地步麼,據晚生想來,無論是和平還是破壞,總要民間有些實力,才做得來。這養實力卻是最難,那振民氣倒是最易,若到實力養得差不多的時候,再看定時勢,應該從那一條路實行,那時有幾個報館,幾場演說,三兩個月工夫,甚麼氣都振起了。如今整天價瞎談破壞,卻是於實力上頭生出許多障礙來,為甚麼呢?因現在這個時局,但有絲毫血性的人,個個都是著急到了不得,心裏頭總想去運動做事,若是運動得來,豈不甚好!但是學問術成,毫無憑藉,這運動能有成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