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看手機上有著“王八蛋”昵稱的號碼時。
基本上在電影院檢票可算是一個輕鬆的活兒:有空調吹,站的時間也不算長,隻是工資少了點。生於七十年代後期和八十年代初期人都麵臨著相同的困惑,稀裏糊塗大學混了四年,使盡渾身解數拿到英語四級、計算機三級證、畢業證、學位證在手卻怎麼也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有的連工作都找不到———剛畢業就失業,混了四年隻拿了幾個證,卻發現現在的大學生根本不值幾個錢……江渡雲不是不想抱怨,隻是沒得抱怨。包括小佳都說,她現在做的這個工作並不是長久之計,話雖如此,江渡雲還是對於自己的未來一片茫然。
電影《後天》在該電影院全國首映的時候,江渡雲就和朋友們一起來看了首場,那時還說要再一起來看《蜘蛛俠2》,而結果是她還沒得跟朋友們一起來看,就趁工作之便欣賞到了好萊塢的特技以及托貝·馬奎爾的空中飛人表演。
同事們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同齡人,工作沒兩天就混熟了,在大家的眼中江渡雲跟他們一樣,同樣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個性開朗活躍,喜時大笑惱時大罵,偶爾一個人獨處時會呆呆地望著某個地方出神,這些都是正常現象,都市人不習慣去探求別人的秘密,他們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女孩子曾度過與眾不同的二十二歲生日的頭一個月。
江渡雲沒想過還會遇到陽關徹。或者說,很多時候她都下意識地回避了跟那個人有關的一切。所以,那天在電影院的奧斯卡小廳,因男同事的笑話而笑容滿麵的她站在放映廳門口,一轉頭看見陽關徹及他身邊的女伴時,根本沒能掩飾驚訝的神情。
一時間,除了驚訝之外,她似乎沒有第二種感覺。她甚至不知道陽關徹到底有沒有看見她,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她一眼,隨手遞過電影票來的舉動也是那麼自然,而江渡雲則是在同事的提醒下,才醒悟過來,接過電影票。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已經好久好久沒經曆過,她木然地撕下副票,將剩下部分交還陽關徹。她看著他與旁邊的女生輕聲笑語,溫柔的表情很熟悉,但對於她來講已開始“陌生”。他們進去了,他們找到位置坐下,她都還沒有回神。同事低聲問“你怎麼啦”,江渡雲搖搖頭,給同事一個公式化的微笑。
她想的卻是,啊,那女生不是陸紈紈呢。
還有,把票交還他時,指尖相觸,他的手好冷。
結果一下午都是精神恍惚,好在她的工作性質也決定了不會有機會讓她犯不可原諒的錯誤,這點值得慶幸。
現在的生意人都精明,三樓是電影院,二樓就是德克士快餐店。電影院的同事們選擇在德克士就餐不是因為它的東西好吃,隻是因為近。由於中午近三點才吃午飯,所以江渡雲晚上八點多鍾溜下去打算買個漢堡當晚餐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感到太餓。她和那個男同事負責的演映廳進場超過三十分鍾了,就算她此時開溜一小會兒,影響也不是很大———隻要不被管理者逮到。
江渡雲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地從三樓下到二樓來,德克士分店跟平常一樣,生意興隆,當然進德克士的多半都是年輕人,現在這個時刻,小孩子也少。她幾乎是從觀光電梯一下來,就看見坐在玻璃窗旁的陽關徹。
他望著窗外,指間夾著一根煙,青煙繚繞。那張冷峻得近乎哀傷的側臉讓江渡雲很快背過身。她告訴自己看錯了,陽關徹沒理由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是被丟棄的小孩子一樣的表情。
但陽關徹還在這裏的事實則著實讓江渡雲吃驚。他和同伴來看電影是下午,電影是六點鍾結束的,按理說他們早該離開了,除非他們是在這家德克士吃的快餐。不過兩個多小時的快餐,也未免吃得太久了點……江渡雲心裏嘀咕著,接過裝著漢堡的紙盒,她又瞄了窗邊一眼,奇怪的是,剛才還坐在那裏的人已經不見了。
有些悵然地收回目光,江渡雲走到電梯邊,抬頭,這次卻是跟陽關徹麵對麵。
腦袋空白了一段時期,陽關徹的目光直直地看過來,讓她根本無法回避。還有,這個電梯是通往三樓電影廳的,認知到這一點後,江渡雲無法把他站在她麵前當成是個偶然現象。
前一次見到他時的景象還清晰地留在腦海裏,坐在車裏的他,那樣冷漠的態度,還有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人”……她不可能忘,明明沒有刻意去記憶的,卻偏偏記得一清二楚,讓她一想起來……心就會莫名地疼痛。
就在她低下頭,打算從陽關徹身邊穿過時,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喂……”聽起來陽關徹也在猶豫,從他語調裏透露的不情願的信息和他那聲不禮貌的“喂”讓江渡雲頓住身子,火大地抬起雙眼。
“幹什麼?”沒理由裝不認識他,實際上在莫名其妙地“難過”的同時,她更想做的,是好好罵他一頓!
陽關徹卻隻是默默看著她,黑曜般的眼珠深深地凝視著她,但江渡雲卻感到,他“看”的人,其實不是她……
啊,是吧,他看的,應當是另一個人,“那個杜杜”……江渡雲心裏有些苦澀地想,把另一個自己叫做“那個杜杜”,感覺還真不是滋味。
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似的,江渡雲挑高眉,故意似笑非笑地睨著陽關徹,“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陽關徹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而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後,江渡雲臉上略略發燒,她移開目光,劈裏啪啦地繼續道:“沒話說則更好,我還很忙,沒空陪你浪費時間!”撂下話後,她的腳也踏上一直循環往返的電梯,扶著扶梯的手卻緊張地微微發抖。江渡雲暗罵了自己一聲沒用,耳邊又傳來陽關徹的聲音:“她好嗎?”
江渡雲驚訝地望著因電梯爬行而離她越來越遠的陽關徹,然後更吃驚地發現陽關徹的臉上竟然出現剛才他坐在窗邊時那種寂寞的表情,盡管隻有一瞬……
她就這樣怔怔地望著他,直到電梯到達三樓。由於心不在焉,從電梯下來的時候,她一個不穩,還差點出大洋相。那家夥已經消失在麵前了,可他的麵容卻反而更清晰,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讓她到現在都沒法讓心跳平穩下來。
他剛才在說什麼?
———她?還是他?好嗎?無頭無尾什麼意思?
與他對望時,她完全無法思考他說的話,但冷靜下來後,思考片刻,她便猜到陽關徹說的是什麼。
他問的,應當是江渡雲,當然,是十一歲的那個。
他在問“她好嗎”,就算她告訴他,他喜歡的那個小女生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他還是忍不住來問對於他來說隻是陌生人的她,“她好嗎”。
突然可以體諒在晴空山莊時,他的冷漠,他的無禮———在她突然意識到,他是被自己拋棄之後———更正,是“另一個自己”。
可惜,她現在苦澀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不是拋棄人的那方,更像是……被拋棄的人。
在被同事叫醒的時候,江渡雲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輕輕按著左胸。
現在這種情況算什麼?明明她和他都是不好受的。說出真相來吧,如果曉竺可以接受,為什麼就否定他一定不會接受呢?
要學著,相信他啊!
抬起頭來的時候,江渡雲的眼睛越來越亮。來不及跟同事交待一聲,她回過身就開始跑,連繞到另一邊再下樓也嫌麻煩,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擠開電梯上的人由上行電梯跌跌撞撞地回到二樓,可惜在最後幾步時,她的腳步踩空,然後丟臉至極地摔倒在二樓地板上。
腦袋一陣天旋地轉,她卻還記得自己下樓的目的,正是陽關徹。在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的同時,江渡雲搜尋著四周的人群,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隻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那家夥就離開了嗎?
她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氣,卻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總希望陽關徹會在下一個瞬間,出現在自己麵前,就算他剛才是出於惡作劇甚至報複無視她摔倒所以不露麵都好,隻要他現在出來。
可是,五分鍾後,十分鍾後,江渡雲不得不承認,電影裏的情節,在現實中出現的可能太低。
到底是怪自己猶豫的時候太長,還是該怪他的耐心太少?
膝蓋越來越疼,明明剛才都還沒有感覺的。江渡雲低頭一看,才發現膝蓋被刮傷了。她捂著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邊上,讓開人流。
這算什麼?衝動的懲罰?
她奇怪自己居然還能苦中作樂。
所以啊……電影中的情節少之又少,英雄並不總能立刻出現,更沒有誰會永遠呆呆等在一個地方。
說出真相……又能如何?
可是,奇異的,“說出真相”這個想法,並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讓她忐忑。
就算結局並不完美,甚至會讓她疼痛,至少,她不會再為自己對某人的欺騙而愧疚。
權衡了一下,江渡雲決定以手機短信來解決她和陽關徹的糾紛———她並不想用這個詞,可事到如今她無法再找第二個詞來形容她和陽關徹之間還剩下的東西。且不論這算不算另一種膽小,但不用直接麵對麵交談確實讓她輕鬆很多。
想了很久後,她用這句話作為開頭,發了過去。
“HI,我是江渡雲。”
短信回得並不算快,但也不慢。
“哪個江渡雲?”
江渡雲頓了好久。
“你隻認識一個江渡雲,從頭到尾,隻有一個。”
這次等了更久,才收到下一條短息。
“什麼意思?”
“很簡單,你所認識的十一歲的‘小妹妹’是我,現在這個也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
十分鍾後,陽關徹還沒有動靜。於是江渡雲又發了一條短息過去。
“是真的,你妹妹曉竺也知道。”
想了想,她又追發。
“我遇到一個奇遇,身體變小了。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說的是事實。”得感謝手機,她才可以如此平穩地說下去……至少從那些方格字裏,陽關徹不會感覺到她逐漸升溫的緊張。
又過了好久,才收到幾個冷冰冰的字:“你當我白癡嗎?”
江渡雲怔了一下,焦急之下,手指飛快地按著:“我發誓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問問小竺啊!”
這一次等的時間比上次還要久。等到心發慌,她忍不住發短信追問:“你倒是說句話啊!”
還是沒反應。
……搞什麼啊?他到底問沒問啊?
坐在人來人往的過道邊,她的狼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江渡雲咬了咬嘴唇,難堪地別過頭,鴕鳥似的以為自己不去看,別人就不會目光怪異地看著自己。手機的信號光一閃一閃,偏偏遲遲還是沒有收到陽關徹的回信。忍無可忍,江渡雲正準備直接撥通那個電話,手機卻突然顫動起來。
是他的短信。
“算了吧。”
瞪著陽關徹發來的短短三個字,江渡雲不知該作為反應。算了吧?算了吧是什麼意思?如果是由陽關徹親口說出來,她還能猜一猜他到底是說“算了吧,就你那水平還想騙我”還是“算了吧,我相信你,但我們倆從此井水不泛河水”。
老實說,她真的猜不透他什麼意思,所以也很幹脆地提出來。
可惜,沒有下一個回答了。
打過去,關機。
他可能回家了,也可能還沒有。
江渡雲忍住了往他家裏打電話的衝動。給他一點時間消化,也好。江渡雲隻能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