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老人似乎很少寫新體詩,但風氣所致,他早年竟也寫過,並且有句子與眾大異,比如《飲酒》,在這裏不妨略引一兩句:“你有酒嗎?你有鬆香一般的黏酒,有橄欖油似的軟酒,我渴得幾乎惡心,渴得將要瞌睡了,我總是口渴,喝的隻是那無味的涼水,你有酒嗎?”獨看這首詩,周先生像是十分地喜歡酒,他的文章《談酒》告訴讀者他平時也是喝酒的,一如他的兄長,量不大卻喜飲,溫良的紹興酒和刀子般的二鍋頭想必是都來得了。《飲酒》這首詩說不上好,但“鬆香般的黏酒”卻出乎我對酒的想象,也可以開闊時下酒徒們的想象。這裏談到了鬆香,說來好笑,當年我在一個殺豬的屠戶那裏,就想看他怎樣給那顆豬頭褪毛,先是看到了那一整鍋熔化了的鬆香,端坐在大鐵爐子上,那黏稠的鬆香在鍋裏作黏稠的緩動,或“撲”的一聲,或再“撲”的一聲,把一顆完整的豬頭慢慢放進去再撈上來,等豬頭上的鬆香涼到堅固,一敲兩敲,豬頭上的豬毛就隨著碎落的鬆香都下來了。而我想酒再黏稠也黏稠不到鬆香那樣,即使是古都西安吳克敬兄請我喝過的那種稠酒,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這是詩,不是教科書或某種土特產的介紹,所以不必細究。而讀著知堂老人這首詩的時候奇怪的是我卻忽然想到了菖蒲,這簡直是很奇怪,看著這樣的詩卻想到菖蒲。但不知為什麼,腦子裏的菖蒲總是那種剪成寶劍的大菖蒲。過端午節的時候,鄉下人會一擔一擔把它們碧青地挑進城裏,和菖蒲葉同時進城的還有葦葉。當然,還會有味道極清的艾草。大菖蒲葉被剪過,便是劍了,掛在門首是專門用來對付五毒的。這樣的綠色寶劍也隻能在門首上掛一兩天,天下的五毒畢竟不會被殺光,但到了端午那一天據說卻是找不到其中的任何一種或哪怕是其中的某一種某一隻,據說都通通躲起來去保命了,民間的說法是“五毒躲雄黃”。上一次在北京朋友的茶桌邊見到這種大菖蒲,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大,起初不以為它是菖蒲,倒以為它是大葉子蕙蘭。文人雅士,或者簡直的既不文也不雅之士,或者是工農和士商,也照樣可以喜歡菖蒲,但人們喜歡的菖蒲照例都是那種錢錢的,總是長不大的小菖蒲,即使長大了也團團的仿佛隻有清代的“花錢”那樣大,可以種在酒盅大小的陶盆子裏,既不占地方又可以多種,唯這樣的菖蒲才有資格上案頭去與琴硯古書或手卷同列。而大菖蒲卻很少見人把它種在家裏,也許亦不失為一種長期避五毒的好方法,而鄙人北京的朋友的那間屋亦大可名之為“大菖蒲堂”。說到菖蒲,必要提到的一人是虎門的誰堂,其所植菖蒲之多之好是朋友們之間樂於說道的事情。許多人想去虎門,一是想去看他的菖蒲,二是唐僧西天取經樣地想去求教他的養菖蒲經。今年的四、五月之交的時候,誰堂曾寄一錢菖蒲過來,因為家裏沒有人被放在門口藥鋪裏達十天左右,即至打開包裹,不免讓旁邊的人吃驚起來,那菖蒲錢錢一團,仍然碧青。誰堂現在虎門,日日治印於菖蒲之側,看他照片,平頭布衣真是大氣。

也許誰堂肯著一書以專談菖蒲,書名倒不妨就叫《菖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