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梅(1 / 1)

讀英國傳教士約翰·司蒂芬的《傳教日記》,裏邊記著他來中國的一些瑣碎事情,比如關於小腳女人,他說中國人習慣把女人的腳趾在小的時候全部用手術弄掉,這是他作為一個旁觀者隔靴搔癢的推測。約翰·司蒂芬在中國待了六年,居然不知道中國女人是怎樣把腳弄小的,這真是怪事。他在日記裏還這樣寫道:“中國人是喜歡梅花的,梅花開的時候便會有大批的詩人到梅花樹下寫詩喝酒,中國的北方還有另一種梅花,到了六月會結出很好吃的果子,果子的顏色黃黃的很好看。”

約翰·司蒂芬所說的“另一種梅花”是什麼呢?北方沒有梅,和梅相去不遠的隻有杏,我想那應該是杏樹。北方人一般是看不到梅花的,既然英國傳教士約翰·司蒂芬把杏花叫作是另一種梅花,那麼我們沒有南方的梅花可看,也不妨去看看北方的“另一種梅花”,隻不過這北方的“另一種梅花”來得要比南方的梅花豐肥一些,一如韋莊詞裏所寫:“春如十三四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

我作為一個北方人,看杏花也看了有三十多年,小時候是不懂看花的,隻知道折花,折一大枝,在手裏揮舞著玩,然後扔掉了事。懂得看花是後來的事,花開得正好的時候忽然來一陣好大的風雨,把開得正好的花打落一地,心裏便覺得難過,這也是懂得看花的起始。我小時候的舊宅離公園不遠,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烘烘起來,往公園那邊望望,公園裏白白的一片又一片,我便知道那是杏花開了。

杏花最好看還是將開未開的時候,有一點淡淡的胭脂色,很嬌氣的樣子。一旦大開,便白了,快開敗的時候更白,這時候去公園,你會睜不開眼睛,花會晃眼嗎?花就是會晃眼,晃得你硬是睜不開眼睛。

小的時候,我喜歡酸酸的杏子甚於喜歡杏花,扣子大的杏子簡直要酸倒人的牙,但我偏喜歡吃。現在,我喜歡杏花甚於杏子,即使是最甜的京杏,我也不怎麼喜歡吃,擺在那裏看倒可以,找一隻青瓷盤,擺五六枚紅紅黃黃的大杏子在裏邊,讓人動不動想到海派畫家來楚生的國畫小品。

說到杏花,很喜歡陸放翁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那真是富有詩意,我想那小樓不必太高,二層最合適,如果太高,十層八層就無法聽雨了,隻好聽電梯的上下來去的聲音。二層小樓,一個人獨臥,整夜地失眠,想的卻是第二天的杏花,這是多麼的不現實而又富有詩意,而富有詩意的事物往往就是不現實!陸放翁的詩讓我們知道宋代居然也有賣花女,賣的還是杏花,用籃子放一枝一枝的杏花賣,還是推一車來大聲叫賣?我以為還是挎個小籃子賣得好,推一車杏花賣太煞風景,賣花女郎也會累壞,不妨就在想象中買她籃中的一枝杏花,插在遼代黑釉的雞腿瓶裏,好看不好看?老畫師齊白石有那麼多的堂號,但我偏喜他的“杏子塢”,中國文字就是妙,如果是“杏花塢”,則會是另一種意境,卻偏偏是“杏子塢”。但杏子塢已經把杏花包括了進去,無論什麼樹都得先開花後結果,世上有沒有不開花便結果的杏樹?也許爪哇國裏會有。我覺得杏花也不錯,如與梅花比,起碼杏子要比梅子好吃,再說,杏花和梅花也相去不遠,要不怎麼英國人約翰·司蒂芬會糊裏糊塗地把杏花說成是“北方的另一種梅花”?

這種說法蠻不錯,北方的另一種梅花。這樣說杏花,也不知杏花會不會生氣。兩者相比,我還是愛梅花!